3.0

    “那不是我第一次拒绝他，我以为他不会再来了。”

    “他又来了？”

    “他来了，以一种更冒失的方法，他冲进了剧院的地下室。没有人能拒绝他……没人能真的拒绝Hannibal Lecter。”

    “我认为他那时已经狂热地爱上了你。Will。”

    “令人感到难以置信。”

    “即便是在现在社会，狂热地爱上一个只认识了一个礼拜的人，也是非常难以做到的。”

    “你呢？”

    “我可以做到。”

    “你很像他。”

    “所以你此刻正坐在我的对面。”

    “也许不完全是……”

    “Hey，别用这种眼神看我，Will。这是警告。虽然我不介意枪杀Lucifer。”

    “你不想试试吗？”

    “试着得到你？”

    “试着枪杀他。”

    “不。”

    “你很善于拒绝。”

    “Swallow……Abigail，她漂亮吗？”

    “我一共认识两个Abigail，Swallow只是其中一个。”

    “另一个呢？”

    “另一个出生在几十年后。”

    “那么……Hannibal在得知你的处境后，他有什么反应？”

    “他显得无措。”

    “无措？”

    “那个决定不是他轻易做出来的，他试探我，再说服他自己，然后像是狮子狩猎那样……”

    “他征服了你。”

    “他做到了。”

    “你觉得自己幸运吗？”

    “我为之抛弃了一切道德观，直到今天。”

    “Lucifer……Hannibal是个会发怒的男人吗？”

    “是的。”

    “他在什么情况下会发怒？”

    “被拒绝之后。”

    “他发怒是什么样子？”

    “Will拒绝我。”

    Hannibal坐在一张椅子上，左手的手指抓紧扶手的珐琅蝴蝶。

    这把椅子的上一位主人是沙皇亚历山大三世，椅背被雕塑成镂空竖琴图案。

    “Will？”

    Bedelia正在点蜡。她用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捏起枝形烛台的颈，用嘴唇向蜡烛的芯部吐气，她的呼吸有达400°的高温，足以令可燃物在一瞬间烧着。

    在操纵火焰时，她的眼睛会变得格外明亮，如果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她眼瞳深处的赤黄色，不是火焰的影像，而是一团真正燃烧着的火。

    “你的Michael，他叫Will。”Bedelia把烛台放在桌上，金属底座接触桌板，发出一点声响。

    “他住在潮湿得令人窒息的剧院里，那儿的空气使他全身散发着腐烂红梅的气味儿。而他拒绝我。”Hannibal用手指触摸着自己的下巴，把眼神移向地板。

    “你为之愤怒，Lux。”Bedelia坐了下来，把目光投向Hannibal。

    “不，我没有。”Hannibal否认道。

    “你是否把他当成你的人类朋友？”

    “Will是我的朋友。但现在已经不是了。”

    “那么，你还会去罗德里克剧院吗？”

    Hannibal没有回答。

    “你的表情令我感到不安。”Bedelia问，“你会杀死他吗？”

    Hannibal还是没有回答。

    Bedelia的眉头抖动了一下，目光里透出一丝怀疑：“你准备原谅他？”

    Hannibal继续沉默。

    “而你从未想过原谅你父亲或是Michael。世界非常辉煌，而大多数人都是垂死的鸟雀，Will也是一样。”Bedelia的话像是种提醒。

    “你希望我杀了他？”Hannibal问。

    “不。”Bedelia站起身，慢慢走到窗口。她用眼睛看着外面的雾，像是陷入了回忆。

    “想想过去，Lux，你的银色战甲，你的堕天使军队。想想你独霸的那个世界，你的信徒，他们所为你创造的索多玛……Lux，你不想回去吗？”

    “不。”

    Bedelia失望地垂下眼帘。

    作为最了解Hannibal的人，她完全清楚：他的愤怒即是邪恶的战争，现在她也经常梦见天使之战的沙场：堆积像山丘的天使尸体，楔进沙里那些巨石般的矛戈，被染红的闪电，银白色的天使血河。

    而那只是最初的Lucifer。

    Lucifer的第二个名字叫Tristram。

    Tristram喜欢过一个叫Yseult的公主。

    许多人认为他是因为这位公主而被公主的未婚夫、他的叔叔康沃尔国王所杀死，但实际上被杀死的只是公主一人。

    死亡通常是Lucifer摆脱一重人类身份所运用的方式，当他从坟墓里爬出来，穿上华丽的衣服，以光鲜夺目的形象出现在下一个时代，没有人知道他从何而来。而那位美丽的公主，也伴随着时间的流逝被他抛之脑后。

    Lucifer在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名字，他有过很多同僚，他从不在时间过去后追悼他们的任何一员，Bedelia曾经把他对朋友或恋人的感情看做“上帝之爱”。

    而现在她却不明白他和那个人类间究竟是什么感情。

    “你这样子令我觉得害怕，Lux。你不能因为一个人类发怒，即便是对于魔鬼来说，愤怒也是魔鬼。”Bedelia说。

    “你可以吃了他。”她建议道，“或是使他堕落，那样他就无法升入天堂。”

    Hannibal保持着他的沉默，起身来到钢琴前。

    这次是勃拉姆斯。

    匈牙利风格的钢琴曲通常富有激情，而Hannibal却选了一首最哀婉的弹奏。

    Bedelia叹了口气，端起酒杯。

    Lilith可以向上帝保证宇宙间最爱男人的女人是她而不是为亚当创造后代的夏娃。就连吸血时她也只吸男人的血。可现在她觉得自己越来越不了解身为一个男人的Lucifer。

    此刻他放弃了回答她的疑问。或许在他心目中她正日渐肤浅，或许那些疑问的答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越是拒绝你，你就越是想征服他，如果你使他的时间停住……这将使你落入前所未有的歹势，Lux。”

    凌晨三点。

    Will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向条虫子。

    他明明感到很冷，全身都在哆嗦，却不停地冒汗。他的汗水打湿了床单和枕头，全身变得粘腻。墙角里渗水声一直持续，他没法顺利睡着，只好僵硬地躺在这儿，大睁双眼看着眼前的黑暗。

    Hannibal已经五天没有来剧院了。

    Will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见到Hannibal，他希望答案是否定的，又觉得自己根本用不着希望，这个答案一定是否定的。

    对于社会上的大多数上流绅士来说，可以寻欢作乐的地方有很多，罗德里克剧院绝不是他们的首选之地。

    大街上的舞厅、俱乐部每晚为乘车而来的人敞开大门，即便是在普利茅茨的郊区，城堡和庄园里的狂欢也是一场连着一场，这个时代，上流社会最不缺少的就是音乐、杯盏、歌剧、漂亮女人。每个人都希望在自己死前多找些乐子，谁会愿意给自己找烦恼呢？

    他今天早上去了教堂，祈祷剧院里的瘟疫停止蔓延，又去集市上买了一些摊贩的药品，他得早点好起来，不能一直这么无精打采。剧院里需要的是有活力的年轻人，不是病号。

    可是，Will却觉得自己被Swallow下了诅咒。

    昨天晚上打扫卫生的时候，他晕倒在大堂的第四排和第三排座椅之间，被Corey和几个孩子抬了回来，他庆幸他们都是好人，没直接把他送进走廊尽头的房间。

    Will活动了一下发麻的指尖，翻身闭上眼睛。

    这里并没有什么不舒服，他告诉自己：即便是这里真的令人不舒服，他也应该感觉不到，因为他从出生起就住在这里。

    第十三个深夜。

    Hannibal走出他的宅邸，乘电梯来到一楼的大厅。

    玄关旁的公共管家和侍者同时把目光投向他——他们已经有十三天没看到Lecter先生了。

    每天，Maurier女士工作回来后，会提着她的皮革篮子外出购买面包、生牛肉和葡萄酒，通常她只买法国阿尔萨斯地区出产，用辛香酿造的葡萄酒，他们猜测她和Lecter先生都热衷于葡萄柚的甜味儿。

    有时，他们也会看见Maurier女士篮子中盛装的另外一个瓶子。

    瓶身上没有任何标识，玻璃的色泽显得很旧，瓶口有被深色液体浸染的痕迹。

    她出去时，瓶子通常是空的，而回来时，里面装满了颜色厚重的红葡萄酒。

    Hannibal来到下着雨的街上。

    雨停了。

    于是，他意识到有位天使正在看着他。

    Michael。

    他们有个约定。Lucifer使上帝震怒，而不可能再回到天堂，在分别时，Michael说“如果我看到你在淋雨，一定会使它停下来。”

    而Lucifer却说“如果我知道是你在下雨，一定会烧光最后一滴水。”

    Hannibal抬起头，望了一眼幽暗的天空。

    Will撑着床板，慢慢直起身子。

    他感到头晕目眩。

    连续四天的高烧榨干了他的全部力气，现在，他就连抬起下巴也难以做到。

    他踩住鞋子，费力地来到桌前，拉开那张只要坐上去就会发出“吱呀”一声的椅子。

    “吱呀”一声响。

    Will打开桌子上的红皮书，翻到夹着一片枫叶的章节，阅读起来。

    下个礼拜，剧院将开始排练《大卫·科波菲尔》，在此之前，每个演员被要求熟读这部著作。

    Will咳嗽着，肩膀不停战栗。他的视线一阵阵模糊，根本没法把纸上的字迹看清楚，头昏使他无法集中注意力。他把两条手臂的肘部撑在桌面上，尽量直起脖子，努力用眼睛分辨着黄纸上的细小字符。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今天，他的早饭是其他演员送进来的，中午Roderick没有来勒令他出去干活。当他走出房间的时候，发现其他人都不太愿意理会自己，他们都绕着他走路，也不与他说话。

    Will知道他们这样的原因：他也曾经躲避垂危时的Swallow，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接近一个因为生病而头发枯槁、眼圈乌黑的病人，他们害怕他身上的瘟疫会钻进自己的气管。

    每喘一口气，Will都觉得有黏稠的东西卡在喉咙里，喘鸣伴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缺氧导致手指发麻，几乎失去知觉。

    Hannibal来到罗德里克剧院门口。

    两扇不太结实的木门被一条铸铁链子拴住，但没有上锁。他没花多大力气就将锁链从门闩上拆了下来。

    大堂里漆黑一片，除了潮湿灰尘和霉菌的气味儿，似乎什么也没有。

    Hannibal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一些人死在这里，他们吐出的最后一口气会形成氤氲，人类的眼睛无法看见它，而在Hannibal的眼睛里，这种氤氲呈现出紫红色，像是地狱里枯叶蝶的粉，弥散在半空中。

    他一样能看见黑暗中的一切，当他的眼睛变成红色，就连一只爬出地缝的蚂蚁也无法逃离他的视线。

    沿着狭窄的楼梯，他来到地下室的走廊入口。

    这是他第一次进入Will的住处。

    走廊两旁堆置着的那些杂物，在触碰到他的时候化成了灰烬，甚至不需要经历燃烧的过程。

    “仁慈的上帝，感谢你创造了天地万物，你拯救我们脱离罪恶和死亡，使我们获得了永远的救恩。

    救主耶稣基督，他为我们钉在十字架上，战胜魔鬼的权势，战胜死亡的毒钩，从坟墓里荣耀地复活，因此，坟墓不再代表死亡，却成为见证你荣耀的记号。”

    他默念着基督徒的悼词，嘲讽他的创造者，及他的子嗣，一步步地向前走。

    他每走过一个房间，就有一个年轻人吐出最后一口气。

    他们不会知道死神刚刚来过，他们以不经受命运全部磨难的方式死去，因此他们的灵魂无权接受审判，永远不能升入天堂，也不能坠入地狱，只有徘徊在罗德里克剧院里，使这里变成诅咒之地。

    “现在我们恳求你赐福这个墓穴，让这个墓穴充满你的平安与慈爱。在末日的时候，救主耶稣基督再临的时候，这墓穴能再度成为你荣耀复活的见证。

    以上所求，是靠着我们的主耶稣基督的圣名。阿们。”

    他抬起他那君主一样的下巴，得意像是天之骄子。

    如果现在有位天使下凡到这肮脏的地方，他会更有兴致。哪怕来的是Michael，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掰断他的脖子，把他银色的血涂满地下室的墙壁，再用他的肢体捏塑圣杯，献给他们共同的创造者。

    但是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也许天使们正在天堂里歌颂着伟大的耶稣基督，根本无暇关照罗德里克剧院里这些可怜的孩子们。

    而当他驻足在Will门口的时候，脸上的一切得意都消失了。

    他变得忧郁、失落、踌躇。

    他抬起右手，关节触碰到门板的时候，又把手放下来。

    他才想到，自己忘了带玫瑰。

    然后，他重新抬起手，敲响Will的门。

    Will愣了一下，抬头看向门口。

    他不知道还有谁会在半夜来找他，他唯一能想到的人是他的老板，也许他是来告诉他：你必须搬到走廊尽头的房间里去。

    Will合上手边的书，扶着桌面站直身子。

    他打开了门。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