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食性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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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龙②#龙X混沌#

大圣归来龙和混沌同人

19000字/一发完/本文高能/OOC?无厘头/重口味/剧情接《诱龙》

《诱龙》链接:https://manciyuanluanfeideqiangguai.lofter.com/post/1d16e48f_7b9dcf1


诱龙②


    三更铜锣声后,长街死寂一片。

    路尽头弥散着一团发白的雾气,一阵一阵地翻腾,飘散,涨涌,像是流动在空气中的雨。

    粘腻的血顺着屋檐坠下,落进青石路的水洼里,转眼就被被更污重的颜色吞没。   

    凛冽的风夹带着雷的呼啸,一道闪电划破死寂的夜空,青石地上瞬间显现出四臂妖精的影子。


    光头和尚盘膝坐于里坊的表闾下,捻着檀木珠子,口中念念有词。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念什么念啊,傻和尚,我带你去嫖,去不?”

    和尚抬起头看了妖精一眼。

    禅破。

    诵经戛然而止。   

    和尚脑袋一垂,身子倒向一边的石基。血从肚子的窟窿里哗哗地涌囘出来,小妖精蹲在地上,掏出和尚的肠子吃了。然后从靴子中抠出三枚铜钱,扔进一侧的钵盂。

    然后它又跳上了房去听戏。


    二更,黑云遮月,鸠占鹊巢。

    修建府邸的墙,乃是用的江西御坊泥砖,眼下这栋富丽堂皇的大宅,楼台相掩、碧水金宇、三堂六殿、琼花奇石,有八宝琉璃塔,有蓝漆红莲门。


    牌匾上壑亮两个大字——王府。

    瓦檐烁烁生辉,陀罗团团锦簇,香雾弥散了花园甬路。渺渺中,光顺着窗楞泄囘出,雕刻着如意的青砖地显现出摇曳的树影。

    六根金柱撑起莲瓣的藻井,那梁仿上的饕餮花纹,雕刻得栩栩如生。一席重纱帐垂落在书阁的月亮门内,把花堂分为里外两间。

    王孙贵囘族们坐在外间的长绒毯上,他们喝酒用的是银器,这大堂里的每样东西,都是通过丝绸之路从波斯王国运来的。

    “须弥峰上,金鹏蟠龙,翻云覆雨,神通变化,那摩睺罗伽,那伽犀那,广大智慧,如海弘誓,他说众生困厄,诸行无常……谁人,听见。”

    “好好好。”王爷笑了,于是四周的老爷们都笑了,有的还鼓了掌。


    后花园中,漂亮姑娘头扎金钗,笑吱吱地吐着芯子,它用自己布满环形花纹的蛇身盘着假山的石头,路过的人,只见其容貌,见不得其身段。

    甬路走来一个送茶的小子,姑娘抻长了脖子,血口一张,用倒生的獠牙咬掉这小子的脑袋,咔哧咔哧地嚼碎了,咽下肚子,打个饱嗝。


    “君可知我,已生百年,西方魔道,我为汝说,那蚖蛇蝮蝎,恶人执刀,嗥狗食人,赤鱬冥鸣,为何狐妖祸乱,烛龙杀生,所谓,成仙。”

    “好好好。”

    “王爷您口水快流下来了。”


    那东面的内庭,王爷夫人正与长工偷情,那长工甚是卖力,把床板摇晃得吱呀呀直响。

    突然之间,电光一闪,窗纸现出一个巨大的影子。

    粗如牛喘的呼吸声从门口传来,门板一下子拍倒在地,一个浑身靛青、脊背生刺、手持狼牙棒的巨人闯进卧室,抡起胳膊一棒砸碎了长工的脊椎,大爪一抓,就将那长工和夫人的腿撅折了。


    细风吹,纱帐摆。

    混沌还在唱着:“百万众生,历劫轮回,遭苦寿终,所为何故,为那砗磲玛瑙,黄金璎珞,侍女娈童,朱轮华毂,如有今朝尔时,生死生死……才叫,人间。”

    留着八字胡的爷捧着圆墩墩的肚子,走进纱帐。

    “你这后生,给本王说说,人间怎着?”

    混沌衣袖一抖,把才变的雪白手指伸了出来,抹了抹嘴角的口水,笑道:“我欲成仙,六道不授。我欲入魔,浮图难胜。到人间,到人间。鸳鸯锦,玉满堂,莺燕啼,菩萨蛮,渡慈心,何用焉……”

    “好好好,好好好。”王爷拍起了巴掌。

    “啪——”混沌挥动爪子,抓碎了王爷的脑壳,一股浓重的腥味儿扑鼻而来,它深吸了一口,然后舔掉半块脑壳里的脑浆,从纱帐里走了出来……

    血花一片一片溅到了纱帐上,一时间堂内惊叫不断。


    风云色变。

    狂风呼啸而起,金光笼罩长街,那撼天纳地的钵盂,如同一口从天而降的巨锅砸向府邸花园,一阵山动地震的响声过后,假山崩成石渣飞洒半空,而府邸的大门,高墙与长廊,皆被狂风卷成木屑残垣,一尊二十丈高的铜身金刚横空出现。

    蛇妖和凿齿见事不好,刚要做法逃窜,就被金刚手中斗大的佛珠砸烂了身躯,变成两摊冒着黑烟的污血,就连一块骨头也没剩下。

    小妖精趴在牌坊后,吓得牙齿直打颤。


    混沌听到动静,还没明白外面发生了什么,这花堂内的金柱子,蓝梁仿与红纱张,就被一股蛮力连腰扯断,装裱了名贵壁画的墙倾倒下来,瓦砾与木板砸坠地板——陷那金刚一掌抓下了屋顶。

    混沌变作一团黑雾直冲长街。金刚转了个身,步伐震得大地都颤了三颤,街对面两座府邸相继倒塌,而天空中仍旧电闪雷鸣。

    混沌怒视金刚,朝天一声吼叫,全身在浓烟中化作了无口无眼的六足巨虫。它的躯体之巨大,只是摆尾之间,扫烂了中街的牌坊。


    “你这孽障!今儿个俺就要将你开膛挖肚!”金刚一声怒叱,将手中钵盂高举,他那原本有二十丈高的铜身,瞬间又长了一倍,这样子似乎只要跺一跺脚,能将那地狱也踩得稀碎。

    混沌摇摆着彪悍的身子,猛扑向金刚,一口咬住他手里的佛珠,奋力用牙一扯,这才发现,那串佛珠灌注了佛的法力,整条有如以玄铁所锻,不论妖魔怎样有力,也休想将它从金刚手中夺下。

    盛怒之下,混沌长尾狂摆,竟也在金刚背部抽了道口子,而就在这时,金光四射,钵盂从头顶砸了下来。

    混沌再想逃走却是为时已晚,眼看着那钵盂就要将它拍个四分五裂——雨来。

    隆隆雷声响彻夜空,瓢泼暴雨即来即到,雨珠子噼里啪啦砸向废墟般的长街,那灯笼和纸糊的窗户,顿时千疮百孔,丈把高的酒旗随风狂摆,琉璃瓦,六角铃,碧玉檐,木牌匾,松柏枝,牡丹花,铜锣镲,叫堂鼓……一并卷进了瀑雨,那涛涛的洪水,带着要把皇宫一并淹没的阵势,铺天盖地涌进了京师。

    龙来。


    一只锋利如斧的爪带着阵旋风,冲向那耀武扬威的大罗金刚。

    龙怒瞪双眼,倒竖须眉,以爪刺向金刚的脊背,龙身盘旋,龙尾将暴雨卷了呼啸的巨浪,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叫后,龙,将金刚压出了三四里远。

    金刚举起钵盂与佛珠,与龙于天上撕斗起来,十几招间,空中雷劈云碎,银光乍现,再几十招耍下来,金刚暴喝一句:“你惹上大事儿了!”掉头飞向远处。

    混沌呆呆地趴在地上,刚刚那一道光,一条爪子,一阵风,哪一样都使它感到无比惊讶。

    龙来了,是不是那条?

    是。

    混沌那颗心就像被闪电击中似的,遽然狂动,黑烟一散,它变回了人形。雨淋湿了头发和衣裳,混沌却一点也不觉得冷,它满心激动,兴奋无比地盯着半空中盘旋的龙。

    龙打了个旋,向它飞来。爪未落地,龙头低俯,到了混沌面前。

    混沌攥着自己的爪子,盯着龙的眼睛,它知道这是那条龙,它认得出来,虽然时间过去了两百年,但它留在他颈间的牙印还在。

    龙微微地偏过头去,嗅了混沌一下,又低吟一声,似乎对它说了什么。然后用爪子将混沌轻轻囘握住,飞上半空。

    云散月如钩。

    火把将寨子里照得如明如白昼。周围有些丛生的芦苇荡,码头上泊着几艘乌篷船,渔夫将蓑笠盖着脸,仰躺在船头,也不管周围的蛾子飞虫嗡嗡鸣叫。

    寨子门楼朝着东,被两人多高的栅栏墙围着,四角各有哨岗,岗楼里头没了人。

    龙把混沌放在旗杆旁,这才收了爪牙,化为人形。

    它是个白衣,白发,满身宝玉珍珠,光彩夺目的太子爷,在哪儿,何时,都是。

    龙瞪眼看着混沌,鼻翼在抽囘动。

    混沌全身打了个抖,才想起自己刚刚干了什么。

    它还没来得及解释,当然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就被龙一把拎起来又摔了出去。

    混沌跌了个踉跄,起来就骂:“混账!”

    “你才混账!”龙指着混沌的鼻子,怒道:“你这混账!又倒此处祸害人间!那大乐金刚!你惹他得起?”


    “本大王不知道什么大乐金刚!”混沌咬牙切齿地道:“齐天大圣我也惹他得起!区区一个金刚算得了什么?”

    “你闭嘴!”龙提着混沌的领子,将它拖进了寨堂之中。

    这倒是非常气派,地板上铺着大红的毯,只是不知多久没人洗刷,绒毛擀了毡,散发一股子油泥的味儿,吊顶挂起硕大的灯笼,每一只都和南瓜那么大,灯罩熏得发黑,烧破了洞,也没谁去补。

    混沌向四周看了看,又看看龙的冷脸,心说有什么不痛快的,有什么不痛快的能比它这二百年找人不见更不痛快吗?于是它来到龙的背后,埋怨似的说:“我们的山洞都塌了,你知道吗?”

    龙转身看了混沌一眼。

    这一眼看过去,它的心顿时一阵悸动。

    混沌全身湿淋淋的,嘴角还有块淤青,妆花脏了脸,它正用爪子拨着脸上的碎头发。

    但它的样子,还是和过去一样,让人觉得又邪性又精巧,说不上好看难看,只是能动摇它降魔除妖的誓。

    龙垂下眼帘,叹了口气。它本以为两百年时间足够用来抹杀凡心,不料尔时见它,还是如故。

    混沌找了张椅子坐下,问:“这寨子哪里来的?”

    “蛇妖的老巢。”龙说:“我带着你,上不了天,入不了海,只能来此。”

    混沌觉得自己受到了污蔑,不服地说:“那天上海里有什么好,有人吃吗?大王我,哼,还不惜的去。”

    龙刀子一样的目光就射了过来:“吃人!吃人吃人吃人!你就知道吃人!刚才,你差点被金刚杀了,知道吗你?”

    混沌想到刚才龙和金刚的恶斗,又见龙的金缕衣肩裂了道口子,不由萌生了些后顾之忧。

    “那金刚会不会去佛祖面前告你?”

    龙没回答。

    “你是不是有麻烦了?不如……你也入魔,入了魔,法力增强百倍,我们翻天覆地,杀它天庭个片甲不留!”

    龙的眉头抖动了一下,还是没有说话。它知道跟这条虫子说再多都是白搭,它要是明白天条戒律,佛法无边,自然也不会到处偷摸吃人了。

    “你要是害怕,就逃去太白山,大王我,呵呵,在西方还有几个兄弟,它们……”

    “降妖除魔,是为天道,违背天伦,我愿受罚。”龙打断混沌说:“明天,我就回那须弥山去,向佛祖负荆请罪!”  

    混沌一拍桌子,茶壶茶盅具是一颤。

    龙转身走出大堂。


    院子里,刃口生了黑锈的大环刀,断齿的耙子,裂璺的斧头挂成一排,四周的雾,是从芦苇荡飘过来的。

    龙深吸了口气,望着天上的月亮,感到有些茫然。

    何时去须弥山请罪?

    再挨些天吧!


    混沌提着灯笼,来到二楼的扶廊上,找了个像样的屋子住进去。这屋子里并没有什么,只剩桌椅板凳,都是糙木头拿麻绳捆成的,床四面帷帐,只铺了褥单儿,还好离窗很近。

    混沌趴在床上,用手撑了下巴,拿掉窗户的撑杆,向院子里看。

    不知道为什么,龙的背影显得黯淡了不少,那些环绕在它身周的祥云,没了往常的耀眼。但它的人形却比过去更高大,像是位真正的降魔罗汉了。

    降魔?呵呵,混沌不屑地想,都说降魔降魔,它不还是活得好好的?只要法力无边,谁从天规天道?

    有了法力无边,佛祖能奈它何?降魔。开什么玩笑。它肚子里面的可是龙魄,不知道比那些妖魔的魄牛气多少。


    半夜,混沌还是没睡着,不知道是因为空气闷热,还是因为经历了场恶斗,总觉得心神不宁的。它提着灯笼走出房间,沿着扶廊边走边找,最后在一扇门前嗅到龙的气味。

    它假惺惺地敲了敲门。

    龙也许已经快去睡了,身上只披了件敞怀的袍子。

    “我想……咳咳,和你聊聊。”混沌说。

    “聊什么?”

    “……天道。”

    龙冷笑,“从你嘴里说出这两个字,真是可笑。”

    “那我们聊风景。”

    “那你说。”

    混沌翘囘起二郎腿问:“你知道我们在哪儿吗?”

    “在水寨。”

    “不,我们可是在江南。”混沌说:“你知道‘苏州城外’吗?”

    “什么是‘苏州城外’?”

    “就是……通向苏州城门,那条蜿蜒的羊肠路畔,江水涟涟,绿泼万顷,路上走着零星的行人,码头泊着华丽的楼船。那五月的花,城池的烟,东风轻吐,阳光和煦,船帆远影,碧空才尽,桨声四起,过客匆匆……就是江南的码头。你去过吗?”

    龙摇了摇头,它想象着那画面,仿佛闻到了花香。

    “我也没去过。”

    “你没去,你瞎编什么?”

    “我想去。”混沌用爪子托着下巴说:“我是从书上看的,我可想去。”

    又问:“你见过楼船吗?”

    “我掀翻过。”

    “那你进去过吗?”

    龙摇了摇头。

    “秦淮河畔有,船头还绑着花,你去过秦淮河吗?”

    龙还是摇头。

    混沌梦呓般地说:“那有石板桥,有白色的墙,有黑的瓦檐,氤氲里面,楞角相掩,掩着那出墙的杏花。镇江府西津渡口,百余里最繁华的商埠,满街酒楼、当铺、客栈,门挨着门,窗对着窗,十里长街,灯火通明,不过……我也没去过。”

    “没去过你说什么?”

    “我想去呗。”

    “你去那也是吃人。”龙瞥着混沌说:“你要是不吃人了,天都能塌下来了。”

    “呵呵,等天塌下来那天,我就上那玉帝爷的椅子上坐一坐。”混沌的眼珠转了转,问:“要不然,我们去吧。”


    第二天傍晚,混沌来到铜镜前,扮了个青年道士模样,又将爪子变成手,带上纶帽,和龙一起去了苏州城。

    虽然它们都觉得自己已经很像人了,仍然惹得过客频频回首。混沌不知道周围这些人在大惊小怪什么,于是问:“他们看你还是看我?”

    “大概是……看你吧。”

    “他们看我囘干什么?”

    龙支支吾吾了半天,说了句:“看你肤白,富贵。”

    混沌的心脏登时压出一大股血。早间变人,也有不少魔说它变得好,变得精彩,但太子爷嘴里说的话,又怎么会和别人说的一样。

    它们在一条斜巷里找到一家勾栏院,走了进去。


    不到日落月升,花厅才刚开门。

    进门堂子很小,门口立着一面镂空雕乌木屏风,站在当街,也能透过镂空的屏风窥探到里头的红椅绿袖,所以有不少人就不选择进去,到了夜里,这正门对面的墙根底下,总蹲着一群流浪汉、叫花子。

    到处是胭脂膏的花香。

    唱曲的幕帷尚未拉起。已有几个人坐在凳子上等,龙和混沌也像模像样地找了个地方坐下。

    它们打量着周围这些凡人,看到有位中年老爷,腕缠一串菩提子,陪伴在他身边的姑娘穿着一件领口拉的很开的纱织裙,颈上挂着一串翠绿的珠子,绿的仿若就要滴水。


    帷幕缓缓拉开,姑娘手打小鼓,咿咿呀呀地唱曲儿。

    混沌说:“五百年前,我在戏院窗下听戏,听了几次就学会了,路上听人管戴帽子的叫官人,我也买了顶帽子。”

    “你倒是聪明。”

    角落里的老爷把手伸进了姑娘的衣领里,使劲捏了一把她的胸脯,那姑娘娇嗔一声,倒向老爷的怀抱。

    龙咽了口龙涎,无疑,它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老爷又把手插进姑娘的裙子,混沌顺着龙的目光往那边看了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人也很喜欢这样做,和虫子一样,但是又不太一样。”

    “你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

    “就是两个人在一起缠啊缠的。”

    “大庭广众之下,男女苟合,也不害臊。”

    “为什么要害臊?”

    龙感到无可奈何。


    它们来到了石板路上。

    石头是潮的,砖缝里生着青苔,墙顶探出一根杨树枝,枝梢上生着七片绿叶。

    “咚!咚!咚——”

    “鸣锣通知!小心火烛!咚!咚!咚——”

    更夫打响了落更,一慢一快,一连三打。


    今晚月就如弦。

    它们走进了林子。

    树枝交织成一张恢恢的网,月落的清辉,透过网隙洒向林地,幽幽瘴气,如纱飘荡在树与树之间。   

    “这里比海里的树林茂密。”龙深吸了口气。

    混沌背靠着树干席地而坐,把两爪子互插进袖。

    “树林才不该是这样的。”它说:“蛇虫鸟兽,高树林立,遮天蔽日。”

    “那有什么意思?”

    混沌不屑地笑着,“天庭有什么意思?龙宫有什么意思?”

    龙竟无言以对。

    它慢慢来到沌身边坐下来,从袖子里摸出一片紫金茱萸花。

    “把帽子摘下来。”

    混沌照办了,它的头发散下来,长度到了肩膀。

    龙将那片花插在它的耳旁。混沌感到耳朵冷了一下,低下头,用爪子摸了摸那朵四瓣金茱萸。

    “你的样子更像人了。”龙说话时,气流吹向了混沌的耳朵,混沌一阵阵地打着激灵。

    “你冷吗?”

    混沌摇了摇头,自然而然地把头靠在龙的肩膀上。

    “我们的洞囘穴塌了。”它望着月亮说:“我以为你回了天庭,就不会回来了。”

    龙没有告诉它,它在故意躲着它。也没有告诉它,在它与那位金刚决战时,它就在云雾中窥探着它。

    它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用鼻子仔细嗅着混沌的气味儿,觉得很舒服,又莫名地有些紧张。又莫名地,它又想起在山洞的最后一天,它亲了混沌,还在它身上咬了一口的事情。

    它越想越痴,慢慢抬起手环住混沌的肩膀,指尖摸了摸它脖子上的咬痕。

    混沌缩了缩脖子。

    “你为什么不用法力把它消了去?”

    “唔……那不是你为了救我留下的吗?”

    “你知道我是谁吗?”龙又问。

    “龙啊!”

    “龙是谁?”

    混沌想了想:“在形状上,你和我是差不多的。”

    龙笑了,“我乃八部天龙,为降妖除魔所生,为维护天条而战,到了一万年后,还是如此。”

    混沌似乎没听到它说什么,也许龙这句话并不是对它说的。

    混沌说:“今晚我们睡在林子里吧,我做了大王后,就没在泥土里睡觉了。”

    “我们可以躺在这地方。”混沌抬起头,用眼睛看着龙,“也可以缠在一起,我很湿的。”

    龙就像是被虫子咬了一口似的站起来。

    “我们回去吧。”它背对着混沌说。

    混沌失望地和龙一起回了水寨。


    小妖精来了。

    这天一早,乔装成卖花姑娘的小妖精拖着沉重地腿走进水寨。为了来找龙和混沌,它手脚并用地赶了四天的路。

    见了混沌,它连忙套近乎云云,大王你吃人的姿势多么优美,唱戏的身段如何婀娜,混沌听了,甚是受用,答应让它留在此地。

    “你是怎么看到我的?”混沌问。

    “我跟着太子爷走后,在它身边伺候了一百六十载,然后下了界。”小妖精掰着二十根指头算了算,说:“按照天庭的时间算,我才跟它分开一个多月而已。”

    “混沌,你越来越像人了,我劝你日后还是少吃人。”小妖精说:“你太像人了,太子爷就不宠你了,你不知道吗?男人都喜欢妖魔鬼怪,男龙也一样。”

    “闭嘴。”

    “我靠,都过了两百年了,你还是这么傻缺,可怎么救!”小妖精张牙舞爪地说:“你知道太子爷多么惦记你,它没事就跟我念叨,混沌长混沌短的。”

    “它念叨我什么了?”

    “念叨你吃人不对,我就说,那你不是降魔天龙的,去抓它吃了啊,太子爷又说,不吃!哼,装什么装,说白了就是,降魔的神仙在纵着你吃人呀!”

    混沌觉得自己应该感谢那条龙。

    但又不知道为什么要谢它。

    “混沌混沌,你头上那朵花是哪儿来的,我看着那么眼熟了。”

    “太子爷送给我的。”

    “我说眼熟,它为什么送你花,你们是不是那个了?”

    “哪了?”

    “就是那个啊,像我教你的那样,用爪子缠住它的龙背,它就会把你压在床上了。诶,我又在妓院里看了一招啊我教你……唉你怎么走了!”

    混沌实在不明白龙为什么能和这种妖相处一百六十年。


    龙带回了河蟹、牛肉、鲜虾,正好小妖精来了,它就吩咐它将东西做熟了吃,如果它没来的话,它只能和混沌一起生吃这些。

    吃过饭后,龙神神秘秘地说:“混沌,我带你去个地方。”然后带着它穿过芦苇荡,沿江下游,到了一处码头。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天上下着零星的小雨,空气更加沁人心脾。码头泊着不计其数的大船、小舟、花船、灯船、楼船,灯笼照映着河水,船楼的甲板,那是歌楼纱如寒烟的露台,歌声从窗中传来,到处树影憧憧,阑珊灯火。


    龙带着混沌登上一艘花船。船上没人,船头的灯却亮着,龙牵着混沌的爪子走进楼里,在一张乌木榻上坐下来。

    混沌高兴极了,它喜欢这条船,也喜欢看附近那些文人和衣着华丽的女子。

    “我买下了这条船,我们在这里游水,比去勾栏妓院好。”龙说。

    混沌四处瞧着,眼睛直发蓝光。

    “今晚我要住在这里。”它说着,回到椅子旁坐下来,提着桌上的小耳壶,给龙和自己各斟了一盅酒。

    龙喝了一口酒。

    “真苦。”它说:“比龙宫的难喝,还容易醉。”

    “呵呵,这个你就不懂,人间多苦。”混沌得意地说:“不过也多享乐。”

    “你享乐过吗?”

    混沌摇了摇脑袋。

    “那你怎么知道?”

    “我听说的。”混沌说:“人间有业障,魔食业障,修炼成仙。”

    龙觉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我没法停留的太久。也许就是明天,我就要去佛祖面前负荆请罪了。”

    “你要是不去呢?”

    “越是拖延,我的罪孽就越深重。”龙叹了口气:“也许这一遭下来,被打入哪条河里,做个镇水兽也说不定,也许直接给罗汉抽筋去鳞,斩杀了去。”

    混沌登时大怒,拍案而起,“佛祖不就是有权,世道这么大,哪能它一个人说了算?”

    龙只是喝酒,“天地之中没有一件事佛祖说了不算。”

    它们喝了很多的酒。

    混沌执意要睡在这条船上,龙也只好留下来——它担心自己一走,这家伙吃了一江囘的人。

    灯烛灭了,仍有光从外面照进来,江面上的粼粼波光,那就如划入水中的流星。

    到了后半夜,迷迷蒙蒙的雾,忽然间就变得浓了。一阵风吹过来,雾絮荡进了窗。

    从窗子里看出去,弦月就在天边。

    混沌就在眼前。

    龙不知道混沌是否睡着了,但它此刻连一点困意都没有。它们本来是背对背躺下的,到了这时,已经变成面对面。混沌的一只爪子搭在龙的身上,全身光溜溜的。

    它没骗龙,它的身子的确是湿的。

    睡着后,它的气味变得浓重起来,那是种树皮和泥土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魔性。

    人形。

    龙凑近了混沌,仔细盯着它,它很想看穿混沌的魔障,它为什么能吸引它?是的,它已经能感觉到混沌带给它的感觉,每一分钟,比上一分钟更强烈。

    它认为那是它的魔性。

    龙的气息靠过来那一瞬间,混沌醒了。

    它眯起眼睛,盯着面前的龙。哦,它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不受控制的。它用爪子抓囘住了龙的白袍,含糊地问:“太子爷,你看什么?”

    “看你。”

    混沌觉得有点热,它得到龙魄后就很少觉得热。

    “太子爷,我想……吸你的龙魄。”

    “不是已经在你那了么?”

    “我想要吸更多。”混沌闭上眼睛,凑了过来,它等待着,等待龙将“龙魄”送给它。

    龙对着它的耳朵吹了口气,下了沉睡咒。

    混沌又睡了过去,龙让它以为自己在做梦。


    它把手伸进混沌的被子,握住它的腰,那汗水沁入了龙的掌心,混沌的肩膀抖了一下,它的呼吸变快了。

    龙含囘住混沌脖子上那块咬痕。

    混沌仰起下巴。

    江面的水声和舞乐愈发遥远,它的脑袋越来越空。

    龙把混沌的一条腿挎住,埋头舔它的胸膛。混沌的血液是青黑色的,皮肤妖冶而剧毒。龙的吻使它皮下的血管明显起来。

    “……好舒服。”混沌缠住了龙,就像小妖精说的那样,用爪子抓紧它的龙背,把自己的身子贴紧龙的躯体。

    它感到很满足,很得意,很舒适。

    龙出了很多汗,但这汗水也是温凉。

    龙抓囘住混沌的头发,用吻抬起他的脸。

    混沌气喘吁吁地看着龙,它的魔力正在受到龙的侵蚀。

    它和人类一样了,在阴暗的环境中,和同类缠在一起。

    它伸出舌头,舔囘了龙的嘴唇,咸味,水腥味儿。

    龙身周的流云化开,祥光一点点减弱。

    它们很快就赤身缠住了对方,混沌感觉到龙身上巨大的器物压在了身上,它的心扑通扑通跳着,很兴奋也很期待,同时有点恐惧。

    它不想受伤。

    但是它很想和天龙融为一体。

    “噢,太子爷……”混沌头昏脑涨地念叨着:“你的龙魄越来越不老实了,它搞得我浑身好热……”

    龙啃噬着混沌的身体,在它身上留下一块块牙印和吻痕。

    “我们在干什么……”

    “交囘合。就像人类那样。”

    “就像在泥土里打滚一样……”

    “我想看你那一副魂不守舍,六神无主的样子,就像我已经降住了你。”

    “别说出来……”

    “我很想救你,用了很多方法,但现在需要被救的是我……”

    “不,你给我的龙魄,那是我的了,我不会把它还给你的……”

    “你太堕落了,天神也拿你没法子。”龙说着,把手从混沌身上拿开,“我要去见佛祖了,你好自为之。”

    混沌糊涂着,再去抓龙的手臂却握了个空。龙披上袍子,走出楼船,化作一道银光,飞向半空。

    混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它睁开眼睛,感到全身一阵乏力。它把手伸向自己的腿,摸着了血,它被龙咬破了。


    当天晚上,龙没有回这艘船,混沌回了水寨,发现龙也不在。它恍惚记得龙在它耳边说“我要去见佛祖了”,难道它真的去须弥山找死了?

    混沌望着削尖竹竿插成的寨墙,感到很担忧,那佛祖岂是好惹的?那降妖除魔的天条,不就是他立下的吗?龙这一去恐怕凶多吉少……混沌越是这么想,越是担忧了得。它暗暗立誓,等到它法力无边那天,就去西天把须弥山一把火烧了。

    龙还会回来么?

    混沌决定再等等,反正吃人也不着急,苏州城满街都是人,随时它想吃了,去街上捉一个来吃就行。


    漆黑如幕的天,笼罩着连绵起伏的山。

    一座土楼矗立在山脚。

    院子里有火光,院外圈着马厩,供来往客人栓牲口。

    院子正中燃着一丛旺囘盛的火,火堆旁围坐着数十个粗囘鲁的汉子,这些人踏着草履、皮肤黝囘黑,是给大户人家作农的长工,是跑山道的镖爷,有的四仰八叉,靠着栅栏打盹;有的用刀修剪黑黢黢的脚趾;有人躺在板车上打起了重鼾。

    火堆里渣渣的响,迸起了火星子。有个老汉绘声绘色地说着趣事。

    “那衙门的板子,有一尺六寸宽,四寸厚肩,沾了咸盐水儿抽下来管叫你的腚开花……”

    突然之间,高处传来一声竹板。

    老汉望上去,只见一条瘦长的影子,那人手里押着竹板,“啪啪”地打着,它唱道:“须弥峰上,金鹏蟠龙,翻云覆雨,神通变化,那摩睺罗伽,那伽犀那,广大智慧,如海弘誓,他说众生困厄,诸行无常……谁人,听见,”

    这些人不明白这人为何在房上站着,也看不清它的面貌。

    “君可知我,已生百年,西方魔道,我为汝说,那蚖蛇蝮蝎,恶人执刀,嗥狗食人,赤鱬冥鸣,为何狐妖祸乱,烛龙杀生,所谓,成仙……”

    这曲子的调甚是古怪,叫人听了直起鸡皮疙瘩,像是给冰珠子溜进了脊梁一般,浑身发冷。

    火灭了,竹板声止。

    浓烟冒出客栈的土墙,遮住了月光和天。小妖精抱着一条人腿,咔嚓咔嚓地咬着,满嘴是血。

    一炷香后,混沌走出院子,用爪子抹了抹嘴角。

    “混沌混沌,你说人死什么感觉?”小妖精问。

    “刀过如冰片,心内似油煎,牛车四十往,这才得安然。”

    “死了就是安然吗?”

    “我怎么知道,又没死过。”

    “那他们为什么要死啊?”

    “我不是说了,不!知!道!”

    “你头上的花脏了!”

    混沌摘下帽檐插着的那朵紫金茱萸花,看到花瓣上沾了一点鲜血。

    它皱了皱眉头,不好的预感升了起来。


    又是半个月过去,龙未归。

    混沌站在哨岗上,望着不远处的芦苇荡,风一吹,水波又起了涟漪,那一丛丛的芦苇飒飒地响着,天边一片晦暗。

    混沌没心情去江上游水,就连人也没心情吃了,整天皱着眉头,一阵发愁一阵发怒。

    那江上的蓑笠翁,一边举奖划舟,一边调着嗓门高唱: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山有木兮木有枝兮,心悦君兮君不知

    君不知,君不知……


    混沌决定不等了。

    它要去须弥山上找龙,不过须弥山在何地呢?混沌找几个人问了问,他们告诉它,一直向西走,走到没有路的时候就到了。

    混沌犯了难,它不会飞,要走到没有路可走的时候,那得走上个七年八年的,到时候龙被佛祖抽筋拨鳞了怎么办?

    它又一想,应该也不会,天上不是还有大圣和那头猪照着龙呢么?佛祖就算惩罚龙,也得卖猴个面子不是?

    它心里有了底,带着小妖精即日起程,赶往须弥山上。


    日月如梭,斗转星移,今天是七月十四。

    十五的夜晚,月亮一定会很圆,今天,天上没有月亮。

    混沌终于到了须弥山下。七年的时间,对于人类来说很漫长,但对于混沌来说并不算什么,它曾经用了一百年修炼人身,一百年修得法术,又两百年祸害人间,走这一趟,区区七年而已。


    只见群山之中,独峰拔地兀立、撑天杵地,甚是陡峭,上上下下,石窟遍布。


    石窟层层叠架,状如蜂房一般。那些洞窟之中,风化的巨大佛像剥落了石土,而形象仍是端庄威严。

    山峰簇火似的丛峦刺进云端,晨光从最东方的一点射来,普照山壁,佛身泛着灿灿金光。

    混沌加紧脚步,向山顶爬去,等到了那座巨大的石窟前,再转身一望,发觉自己已置身于千佛之巅,云雾飘然脚下。

    隔着雾气,混沌见到一座楼宇。

    一座和皇宫那么大的楼宇。

    宽二百丈,高九十丈的楼宇,靛蓝色的大门朝南而开。有着金条垒起的宇墻,有着流云萦绕的飞檐,光从窗内泄囘出,照亮整个峰顶。


    经过数百石阶,混沌来到门前。

    殿门比之前看到的高了很多,混沌瞥见殿内的豪华:正中是一座方台,台两旁十六根高大的金柱,殿顶,金光好似流动的火焰,烁烁盛辉。

    混沌没有看见佛,它眼里本来也没有佛。

    它刚要进去,就被门前一丈五尺高的巨人拦住了。

    小妖精吓得,一下子窜到了混沌身后。

    “我要找佛祖。”混沌说。

    “佛祖不在这儿。”

    “那龙呢?佛祖把龙怎么地了?”

    “你问哪条龙?”

    “就是太子爷!”

    “哦,你说的是在后山受罚的那条龙吗?那你要去后面那座山上找它,它也不在这儿。”


    混沌转身就走,边走边腹诽这个破地方,连个看大门儿的都这么不好说话。可到了后山谷地,它的心情又愉悦起来,这个地方真是美不胜收,人间肯定没有,魔道也肯定没有。

    远远地,混沌看见一点祥云碧光在流动。

    它顿时激动起来,这真是无以伦比的激动,龙一定在那里。  

    绿阴下,瘴气蕴聚,弥散了谷底,森林中好似下起了薄雨。

    透过雾,依稀可见座被岩石围砌的水池。阳光透过长藤的缝隙,射向水面,溅起的水滴晶莹闪烁。

    水池中莲花丛生,环绕着龙。

    混沌跑过去仔细打量了龙一番,发现它并没有受伤,就连头发也没少一根,它周围的光和云,十分明亮耀眼。它的样子还是那么体面英俊。


    但混沌又感到有点奇怪。

    龙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坐在水里,好像根本没发现它来了。

    混沌蹲下来叫了龙一声:“太子爷!”

    龙没有理它,眼睛也没睁一下。混沌心中生疑,是不是佛祖和金刚给它失了什么法术,让它变成笼子了?

    它捡起一块石子朝龙扔了过去,“太子爷!你干什么呢?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龙仍然一动不动的。

    混沌心说糟糕,它一定是被什么封印住了,它见过被佛法封住六识的魔,就是这个样子的。


    当晚,它和小妖精就在池畔的高脚屋里过夜。


    混沌坐立不安的,每隔一刻钟就去门口看看水里的龙,想着要不要把它扛出来,小妖精唉声叹气,抓了几只蝴蝶蜻蜓塞进嘴里吃了。

    “别看了,它醒不过来了。”

    “什么意思?”

    “它在修炼,就像苦行僧一样,不吃不喝不视物,这样坐禅。”

    “你怎么知道?坐禅?坐禅什么意思?”

    小妖精愁眉苦脸地说:“上次离开山洞之后,它这样一坐就是七七四十九天,坐禅就和我们修炼一样,但也有点不一样,总之都是用屁囘股坐着。”

    混沌皱了眉头,问:“那我们叫醒它!”

    “不可能的,你要是能叫醒它,就破了它的禅心,那从今往后,它就不再是神仙了。”

    混沌还是不服:“当神仙是为了为所欲为,要是不能为所欲为了,谁还当神仙!切!还不如像我们一样,落的自由!”

    小妖精用看白痴的眼光看了混沌一眼,睡觉去了。


    深夜,混沌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披了一件长褂子,来到窗口,把目光投向水池中的龙。

    莲花的苞蕾伸出了水面,沐于五彩光辉之中,龙赤囘裸臂膀,面无表情地坐在水中,像口闷钟似的。


    混沌犹豫了一下,走下高脚楼的台阶。

    “太子爷,醒醒……”

    龙闭着眼。

    混沌将脚爪探进水中。水很冷。

    它慢慢来到龙身边,拿爪子拍拍它的腿。

    “唔……”混沌感到很尴尬,龙没有穿衣服。

    “你睡着了?”混沌望了望天边的明月,今天是十五了。十五和十一、十二没有什么不同,依旧是吃人或者找人吃的日子,但它听说人类认为十五是团聚的日子。

    于是它说:“我听说十五是朋友见面的日子,我来的是多么应景啊!”

    龙还是没有说话。

    “我们回水寨吧,天气热了,秦淮河上又有花船和灯了……”

    “我给你带了船上的酒来,你喝吗?”

    “你想吃蹄膀吗?我去抓头猪让小妖精炖了,拿来给你吃呀?”

    “嘿,你听到我说话没有?”

    “你聋了吗?”

    混沌意识到,怎么样的诱利也无法使龙睁眼了。

    于是它决定说服它。

    “当天神好是好,但是未免太无趣了,现如今佛祖让你这样坐着,什么也干不了,还不如去人间。”

    “哼,什么广大智慧,诸行无常,无非就是套说辞,神佛要是真有本事,世间哪有那么多的魔?”

    “等我修得无边法力,也做了神佛,就改了这套规矩!天地之间,本来就是该胜者为王,优胜劣汰!”

    话音一落,一股寒气由池底返来,顷刻之间,水面结起了冰碴,池塘冻住了一大片。

    混沌连忙缩到龙身旁。

    这可是在敌人的地盘上,它并非不知道,那些个罗汉金刚的本领。

    “好冷……”混沌打了个哆嗦,用爪子抱住龙的胳膊,“快把水化了!”

    龙不动。

    好一阵儿过去,水还是没化,混沌的腿抽了筋,也没看见哪位上仙来了,这才意识到,是龙用法力冻住了水。

    它催动法力,将池水融化开来,然而就在冰渣消失的同时,更冷的寒气袭来——龙在和它对抗。

    混沌冷笑一声,打了个响指,火从莲花中烧了起来,整座池塘被绿色的火焰照射得诡异非常,而所有的火盅,又一次霎时熄灭,水面冰冻三尺。

    混沌与龙斗争了半个时辰,愈发感觉支撑不住,它头上沁出了汗水,手脚也变得软弱无力。

    “唔……太冷了。”它说。

    冰终于慢慢融化了。

    混沌靠着龙的肩膀喘了几口粗气,看着它说:“你是为了救我才受罚的,我不会把你丢在这儿,区区四十九日而已,等时日一过,我们就回水寨去。”


    第二天中午,混沌山下找了个和尚拨皮吃了,将一条人脊椎带回山给了小妖精。


    天下了雨。

    混沌举着把伞来到池边,龙对风雨似乎浑然不觉,不论是什么也没法侵扰它的修行。

    混沌下了池塘,将伞举到龙头上。雨越来越大了。

    “你冷不冷,想喝酒吗?”混沌问:“我今天下山吃人了,哼哼,佛祖就在山上,我在山下吃人,他能奈我何?”

    混沌的胳膊有点酸,索性把身子靠过去。

    空气里有龙的味道,水里也有。

    混沌看着龙的侧脸,伸出舌头舔掉它脸上的一滴雨。

    天上打了个雷。

    “下雨其实也不错,但人都撑着伞,撑伞也有撑伞的趣。雨天里的街上,那伞一张连着一张的,可是五颜六色。”

    雨晴了,彩虹挂上了天。

    混沌还是没把伞收起来,它专心地舔掉了龙下巴上的雨水,陪它坐在池塘中,直到晚上才回高脚楼。


    这天,混沌鬼鬼祟祟地下了山,潜入一家歌楼,偷了一把红琵琶。

    它吩咐小妖精温一壶酒,摆进托盘,送入池塘,然后抱住琵琶,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

    今天的天气很好,没有下雨也没有风,只是有点热。

    混沌弹奏着琵琶,一边唱起:

    “须弥峰上,金鹏蟠龙,翻云覆雨,神通变化,那摩睺罗伽,那伽犀那,广大智慧,如海弘誓,他说众生困厄,诸行无常……谁人,听见。

    君可知我,已生百年,西方魔道,我为汝说,那蚖蛇蝮蝎,恶人执刀,嗥狗食人,赤鱬冥鸣,为何狐妖祸乱,烛龙杀生,所谓,成仙。

    百万众生,历劫轮回,遭苦寿终,所为何故,那砗磲玛瑙,黄金璎珞,侍女娈童,朱轮华毂,如有今朝尔时,生死生死……才叫,人间。

    我欲成仙,六道不授。我欲入魔,浮图难胜……

    到了人间,到了人间。鸳鸯锦,玉满堂,莺燕啼,菩萨蛮,渡慈心,何用焉?那人间,君知焉?……”

    龙的喉结涌动了一下,汗从头上淌了下来。

    莲花的花瓣泛起了红晕,本还待放的苞蕾,像是思了凡一样,慢慢张开,发散出幽幽的香味儿。

    混沌感到热,于是脱了袍子,来到水里。

    它靠着龙的肩膀,很快睡着了。它又做了个梦,梦见龙用爪子抬起它的下巴,亲了它的鼻尖。


    然而它醒过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高脚楼里。

    它惊讶了一会儿,抓囘住小妖精问:“我是怎么从那池子里上来的?!”

    “是太子爷把你抱上来的。它不让我说。它说我敢告诉你就打死我。”

    混沌惊喜地来到池畔,却撞上龙的一张冷脸。

    “回去。”龙终于开了龙口,但还是没睁开眼睛。

    “回哪儿?”

    “随你。”

    混沌怒了,它十分生气地瞪眼看着龙,心想这家伙果然被洗囘脑得够彻底,难道那佛祖把它的脑子吃了又换了个新的不成?这条破龙,记性不好就算了,怎么能这么不给魔王面子!

    “哼!你等着!”混沌刚甩袖要走,又听龙说:“你站住。”

    “不许再为非作歹。”

    混沌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冷笑一声,“我回去路上,逢人便吃,我祭的是西方魔王,佛祖,谁能奈我何?”

    “你敢!”

    “我乃西方魔物,你是没见过我的真身,还是怎么地?”混沌带着怪笑走进池塘,在龙的对面坐了下来。

    紫烟从他背后腾起,笼罩了整个池塘,水渐渐染成黑色的泥,蛇虫钻进钻出,那朵朵雪白的莲花,也变成了赤红的火莲,一时间那黑色的云雾弥散了树林,方圆十里一片阴僻,空气中也有了血腥味。

    而龙只是静囘坐,任由黑水沾身,不再发一言。

    混沌笑呵呵地说:“你瞧!我的法力怎么样?比起那些金刚罗汉来,也是丝毫不逊,等我集齐千人魂魄,道行再上一重楼,就是佛祖,也得让我三分!”

    龙怒。

    池中泛起了浪——一颗颗水珠上升到半空之中,结成冰刀,削向泥中爬窜的蛇虫,被冰片击中的蛇身便断成几截,哗的一声浑响后,整座水池俨然翻起了一阵大浪,水面以极其陡峭的形态倾倒而下,将泥冲向池畔。

    池塘又恢复了本来的面目。


    混沌咬牙切齿,刚要再作法和龙叫板,就听远处一声暴叱:“哪来的魔!”

    大乐金刚来了,他可能是凑巧路过此地的,所以并没有耍那套巨人把戏,他的真身大概有一丈高,四尺粗,但手臂双腿极其健硕,顶凸目瞪,长相极凶。

    混沌上了岸,顺了把湿透的头发,不屑地对金刚一笑。

    “正是我西方混沌!”

    “你又来破天龙的法!真是死不悔改!这清净之地怎容得你胡作非为!俺今天定要收了你!”几句开场白惯例说完,金刚举钵便扑,那阵势就像要把混沌拍死一样,混沌正要作法还击,池塘里的浪花又一次升了半天高,龙破水而出,一掌握住金刚的脖子,猛势将他压在石上。

    “你……”金刚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你不能动它!”龙怒喝。

    “它是魔!”

    龙狠狠甩了金刚一眼,松开他的脖子,回了水中,又是静囘坐。

    “你就纵着它!”金刚掉头就走。

    但是他这次没去佛祖面前告状,因为佛祖说了“一切必有因缘。”

    只是不一定什么结果。

    混沌兴奋而感激地看着龙,扑进了水中。

    “我们走吧!”它说:“我知道你根本不想跟这儿呆着!”

    龙又变成雕像,一言不发。

    “好吧……”混沌有点沮丧地说:“你既然想跟这儿呆着,我就陪着你吧,等到了四十九天,我们再一起走。”

    七七四十九天到了。

    而龙仍然没走出池塘。

    晴天时,混沌抱着琵琶在池畔唱戏,刮风时,它在高脚楼里望着龙,下雨时,它打着油纸伞站在池畔,下雾时,它作法把雾吹散……不然它就看不清龙了。


    秋天到了。

    池塘里有了落叶,枯萎的荷叶漂浮在水面上,荷花也有了凋零的迹象。

    混沌等了八十一天那么久,下界已经过去八十一年。

    它隐约明白龙是不会跟它走的。

    但是它也不想走,如果走了就看不见龙了,也弄不清它的状况,谁知道佛祖究竟要怎么惩罚它?

    又过了几天,混沌也来到水池里静坐。

    这不是叫“坐禅”吗?它要试试这禅有什么好坐的。它和龙面对面坐在一起,起初它总是按耐不住睁眼去窥探龙,后来坐得久了,它意识到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佛祖根本没有惩罚龙,龙也不是在受罚。它是在参悟一些高深的道理,他们把人间的一切纠缠归纳为业障,它是在消除自己的业障,也就是它的心魔,它所救的那个魔,混沌。

    它坐在这儿,用时间去遗忘它。

    在它没有遗忘它之前,是不会走出池塘的。

    哪怕混沌就在它身边,而它心里,却没有一分钟在记住它,而是再遗忘它。

    混沌似乎也明白了龙这样做的道理。

    谁叫它是天神呢?

    混沌睁开眼睛,离开水池,回到了高脚楼里。


    “我告诉你啊,你现在就是发情,就是发春。”小妖精说:“天神呢,一般是不会发囘春的,但人和妖魔都会,神自己不发春,也不许别人发,很没道理的,但太子爷不是这样。”

    小妖精挥舞着四只手说:“你要是继续留在这儿,它肯定忘不了你,非得你走了才行,但是它呢,又舍不得你走。如果我是你,就吃光山下的人,逼急了它,它自然就从那泡水里出来了。”

    “然后呢?”混沌问。

    “然后你跟它打一架,它又舍不得杀你,于是怒气冲冲回到天庭,继续坐在水里,你就去吃人啊!到时候大罗金刚又去捉你,它肯定还是救你,你信不信?咱俩打赌啊!打三条胳膊的!”

    混沌想了想,问:“我去吃人,它又救我……那不就是轮回吗?”

    “是轮回,但不是人的那种,人是有生死的,所以他们呢,会把一切不愉快都忘掉,你没有生死,也不会忘掉太子爷的!”

    “轮回……生死……”混沌念叨着,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


    当晚,月亮又是圆。

    一股黑烟煦煦升起。山下,村庄烧起了熊熊烈火,百户齐亡,满地尸骸,孤魂哭怨。他们不是混沌杀的。

    连续半个月天降大雨,把山里的稻田涝了,村中闹起了饥荒,先是孩子和身体虚弱的老人活活饿死,男人们每天跪在地上,不知像谁乞求活路,又不知求谁饶恕他们怎样的罪过。直到几个月后,连他们的媳妇、兄弟都开始相继饿死。

    最后,他们跪在神像前饿死了。


    混沌披头散发地站在窗前,最后一次把目光投向了祥云环绕的龙。

    它这样站了一会儿,走出高脚楼,来到池水中,在龙的身边坐下。

    它看着龙的鼻梁和下巴,眨了眨眼睛。

    今晚,它会眨眼了,过去的几百年里它是不会眨眼的。

    它用爪子提起浮盘中的小耳壶,给龙和自己各倒了一盅酒,然后喝光了自己那一盅。

    “太子爷,你看,月亮又圆了。”混沌喃喃地说:“今天山下又死了人。”

    龙眯起眼睛。

    混沌掖了掖耳朵旁的茱萸花。

    龙侧过脸,微微低头,嗅了嗅混沌的面颊。

    “我昨晚睡在外面……”混沌有点紧张地说。

    “你有泥土的气味。”龙的声音很小。

    龙的鼻尖摩擦到混沌的皮肤,混沌舔掉龙脸上的汗。

    “坐禅,苦不苦?”

    “苦。”

    混沌用爪子拨开龙被汗水粘在额头上的发丝,仔细打量着它,那双碧蓝的眼中,又有了它的样子。

    它嗅了嗅龙的鼻尖,唔,它的味道都变苦了。

    它发现龙的脸色有点苍白,它过去从不这样,总是威风耀眼。

    于是它心里越来越疼了。

    “你怎么了?”龙问。

    “嗯……”

    “你很伤心。”龙说:“我能感觉到,我的魄在你那儿,它从没这么不安过。”

    “我……知道错了。”混沌说:“我把龙魄还给你吧。”

    “错的是我。你陪我受罚。”龙抓囘住混沌的爪子,放在自己腿上,用手搂住它的腰。

    “你得有龙魄,才有性命,我吃了你的魄,再还你我的,这很公平。”

    “可是,救我坏了你的修行,这个我懂得,我不吃人,也会坏了修行。”

    “没关系……”龙舔了一下混沌的嘴角,那里有雨和泥的气息。

    “但是你为什么还救我呢?”

    “我要保护你。”

    “受罚的滋味儿……”混沌低下头躲开龙的注视,“感觉好像要魂飞魄散一样。”

    “别难过。”龙轻吻着混沌的鼻子尖,“我之所以不见你,不说话,就是不希望你难过。”

    “你早就知道结果,是吗?”混沌问。

    龙点了点头。

    混沌笑了,“那多没意思了,该高兴的时候不高兴了,难过的时候也不难过了。”

    “你后悔吗?”龙问。

    混沌摇了摇头。

    龙一把将混沌抱在怀里,吻了下来。

    莲花开了。


    龙扯下了混沌的衣服,把它压进水里。茱萸花掉了。

    它们缠在一起。

    混沌用腿勾着龙的背,抓紧它的肩膀。龙咬住混沌的脖子,逮捕了它的两只爪子。

    “等等……万一佛祖发现了怎么办?”

    “等不了了……”

    “……慢点。”

    “也慢不了。”龙喘着粗气,挎起混沌的腿,把它整个身子抱起来。

    混沌坐在龙的腿上,那时,它感觉到了龙的冒犯。

    混沌觉得天底下肯定没有一个神仙比龙更粗暴了。

    但它令它神魂颠倒。

    混沌流了很多的汗,与一条龙纠缠实在太难了,龙的力气大,太强势,速度又太快,它使它感觉到疼痛,又感觉到愉悦,这和在泥里打滚,一点也不一样。

    龙凶狠地吻着混沌,猛兽一般地耸动着身躯。

    混沌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它现在施展不了法力,但它感觉很爽,从出生开始,几百年里它从没有这么舒服的和一个同类纠缠过。

    “做神仙,能有这么好吗?”

    “做人才有……”

    “唔……”

    “叫我……”

    “不!啊!太子爷……”

    混沌开始发抖。

    龙温柔下来,它不再用力气欺负混沌,而是慢慢吻了它的脚踝。混沌努力地想把自己的脚爪变成人的脚,但它现在做不到。

    龙发现了它的念头,将自己的手脚恢复了原来的形状。

    龙发现混沌的身体有人所具备的一切,它吃了那么多的人,一定很了解人的样子,它似乎很爱惜自己的人形,经常用各种东西打扮它。

    但是它又和人不太一样,它很湿。而龙很喜欢潮湿。

    龙的样子在混沌眼中慢慢模糊,它抑制不住地流汗,也许还有别的,它不知道了,它也不清楚自己都能干些什么。

    原来人的样子不只是用来给别人看的。

    一直到后半夜,它们才停下来,龙抱着混沌回到高脚楼,把它放在床上,然后自己也躺了下来。

    它把混沌抱得很紧,就像财主抱着他心爱的宝石一样。

    天不一定先亮。

    但谁先起,谁一定先走。

    混沌先起来了。

    它走了。


    它终于有点明白佛法了,也有点明白人间了。

    以前常听人感叹生老病死苦,可有时候,这也算不上什么大祸。若生无死,何谓值得?生死生死,生生死死,今生来世,生生世世……

    君可知我?君可待我?


    混沌站在沼泽边,隔着污黑的水,远方有座山头。它听说,过了这条泥沼,就到了地狱里。那里,是鬼的地盘。

    奈何桥畔,孟婆忙得不可开交。

    四处灰蒙蒙的,乌烟瘴气。

    有位被两个纸人扛着走上桥的老爷,也有位骑着纸马,流了眼珠的武将,有些人破衣烂衫,拄着拐杖来的,有的连脑袋也只剩下半个,还有的拿着自己的胳膊腿儿,反正什么样的都有。

    它要到桥上去,那引路人拦着它。

    “你还没死,来什么来?”

    “我乃混沌。”

    “回去回去,没死的不准过去!”那引路人边这么说着,边朝混沌伸出一只要钱的手。

    混沌一脚踢翻了它的桌案。

    孟婆瑟瑟发抖地瞪着混沌,妖魔鬼怪,魔为上等,鬼为最低。

    混沌趾高气扬地问:“我听说你这汤喝了什么都能忘是吗?”

    孟婆点了点头。

    “那给我来一碗。”

    “大王……这是给人喝的。”孟婆说:“您又不是人,喝了也不一定管用。”

    孟婆又说:“我得事先提醒您一句,看在您是大王的份上。一般人我还不告诉他!前世因缘,来生得报,您喝了孟婆汤后,到世间继续混迹,可不要遇上前生认识的人,否则,还是会把以前的事儿想起来。”

    混沌望着桥下无边的黑水,犹豫了一下。

    它得喝了这碗汤,否则,龙也无法修行,它也无法修行。佛说人就是记忆,那魔呢?

    它真的越来越像人了。

    一滴眼泪落进了污黑的忘川河。混沌还以为那是雨。

    罢了罢了。

    若生无死,何谓值得?生死生死,生生死死,到尔时,君可知我?君可待我?

    “给我……一碗。” 


    龙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混沌已经不见了。虽然它早就知道这结果,但还是愣在了床上。

    池塘边那块平整的石头,混沌用爪子在上边刻了一些字。

    “这一碗,我先干,待尔时,再相见。”   

    小妖精在石头旁嘤嘤地哭着,边哭边骂:“造他祖宗的天规天条啊……”


    龙不知道混沌去哪了,但它能找到它,凭借着对龙魄的感应。它追溯着龙魄,一直寻找混沌,最后,也来到了奈何桥边。

    它要到桥上去,那引路人拦着它。

    “你还没死,来什么来?”

    “我乃天龙。”

    “回去回去,没死的不准过去!”那引路人边这么说着,边朝龙伸出一只要钱的手。

    龙一脚踢翻了它的桌案,揪住领子给扔进河里。

    孟婆瑟瑟发抖地瞪着龙,这是条龙啊!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活的。

    龙来到她面前问:“之前有没有一个魔来过这里?”

    孟婆点了点头。

    龙着急地问:“那,它去哪了?”

    “它喝了一碗汤,然后就走了。”孟婆说。

    龙的心陡然一沉,目光射向了那桌案上的空碗。

    它沉默了一会儿,问:“我听说你这汤喝了什么都能忘是吗?”

    孟婆又点了点头,不等龙说来一碗,她便道:“上仙……这是给人喝的。您又不是人,喝了也不一定管用。”

    又道:“我得事先提醒您一句,看在您是龙的份上。一般人我还不告诉他!前世因缘,来生得报,您喝了孟婆汤后,到天庭继续修行,可不要遇上前生认识的人,否则,还是能把以前的事儿想起来。”

    龙望着桥下无边的黑水,想着混沌。

    然后朝孟婆伸出一只手:“给我……一碗。”

    孟婆盛了一碗汤递给龙,龙一把将碗摔烂在地,甩袖离去。

    孟婆愣了。


    四条胳膊的小妖精跑过来对她说:“你啊,就偷着乐吧!前些天来找你那个魔,是太子爷的宝贝疙瘩,你给它喝了汤,它要是真的忘了太子爷,你就等着死吧你个傻缺!”

    说完后,小妖精也跑了。

    “太子爷,你还修不修行了,那佛祖究竟对你说什么了?”

    “他说‘回去’。”

    “回哪儿去呀?”

    “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唉呀妈呀这可太棒了我也是龙宫的人了……”


    来年三月,秦淮河畔,灯火阑珊,柳暗花明。

    月如昨夜。葇如去年。月落清辉。风催涟漪。   


    花船上,混沌独自听着戏。它趴在一张床上,翘着两条面条似的腿,双脚来回摇摆着,眯眼嗅着面前的香炉。

    台上的小伙子咿咿呀呀地唱着……

    混沌用爪子捏灭了烛火。

    一阵阵水腥味混着胭脂膏香,飘进了纱帐。

    混沌抱起了琵琶。

    “嗨,我教你唱一段吧。”混沌说。

    小伙子满脸堆笑:“好啊爷”——有钱就是爷。

    混沌边弹边唱:“到了人间,到了人间。鸳鸯锦,玉满堂,莺燕啼,菩萨蛮,渡慈心,何用焉?那人间,君知焉?……

    “呀!这可真好听呐,您跟哪儿学的?”——有钱就好听。

    混沌挠了挠后脑勺,“我忘了。”

    “您再来一遍吧,我学会了,好给传流下去。”

    “不唱了。”

    “为什么呀?”

    “……”不知道为什么,混沌一唱这一段,心脏就像给一只爪子捏住似的,很不好受。

    正在这时,江面上风起云涌,碧波荡漾,天际一声响雷,大雨瓢泼而至。

    龙来。

    又是一位爷走上了花船。

    那小伙子顿时笑开了花,就从来没见过这么有钱的爷。它浑身珠光宝气,那件白色的长袍是用银线缝的,那头上的冠,嵌着比牛眼还大的夜明珠,那手上的白玉扳指,脚下的盘龙皮靴,谁见过呀!

    混沌回头一看,登时愣住。

    恍惚之中,它感到一阵眼熟。

    它忘了吗?

    本来忘了。可这一眼看过去,无数的记忆有如潮水涌囘入了脑海,那山里的洞,雨中的寨,池中的花,天上的龙……它一时百感交集,每一段记忆都牵动了它的心绪,那诸多感觉种在胸中翻滚着,混沌一时僵在原地。

    龙似乎也愣了一下,这是因为激动,它已经找了它一整天了,但是在天上。

    而激动是短暂的,龙很快陷入了愤怒,它怒气冲冲朝混沌走了过来。

    “你!又!吃!人!”

    混沌犹如被一盆冷水浇了个正着——它本来还期待龙走过来不顾一切地“缠住”它呢!

    于是混沌也怒了。

    “我就吃人!怎么地!”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龙一把捉住小伙子的领子,将他丢了出去,“噗通”一声。


    之后,周围陷入安宁。

    混沌和龙都沉默了很久。

    “你忘了我吗?”

    “忘了。”

    “现在呢?”

    “……”混沌要面子,不愿意直接告诉龙它已经想起来了。

    龙深情地凝视着混沌,边摸它的爪子边问:“你还记得,我们在山洞中发生的一切吗?”

    “记着呢。”

    “那,你还记得我们在水寨中发生的一切吗?”

    “记着呢。”

    “那,你还记得我们在莲花池里所做的事情吗?”

    “……我忘了。”

    “那,对不起,我们得再来一遍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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