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食性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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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锤基】阿斯加德人

(一万五,一发完)


我讲述阿斯加德的故事,并不是因为它们于当今可以被称为世界的地方仍有意义。或许消亡的结局已经证实它于信徒与外人而言皆无可鉴之处。那个夜晚以后,它永远是存在者的陌生事。然而迫于职责,我不得不这样做,也许过一会儿你就理解我的难处了。

我不喜欢阿斯加德。且我相信,许多如我一般的奴隶被迫留在那栋金碧辉煌的殿宇中,还没有遗忘祖先的耻辱。但日子就像充斥着雷声的暴雨,能洗去我们的特征和记忆,能吓退每个抗争的念头。偶尔我们聚在一起说谈千百年前的战败者的习俗,如同在化解仇恨的意义,说服彼此接受失败是一种宿命。而那群走在高大金柱丛中,从我们身边经过的贵人们没有意识到,我们这帮神神鬼鬼的言语就是他们朝代的河槽。他们也会流向“那一天”的,是吗?当初我从未这样想过。

我的祖先战败于一千二百年前。那时,舅母带我穿过一座山岗,去往阿斯加德的俘虏营。山上有许多血鹰——远看就像一群瘦鸟挂在枯树杈上,也许有十万只?每个受刑者头部朝下被捆绑起来,背部皮肉撕向两方。之后,阿斯加德人用斧头从背面劈断他的肋骨,撑住展开的皮。许多受刑人还活着。经过山岗的百姓能看到他们暴露的肺。这很恶毒。而非如此,则不能描述阿斯加德文明。从我舅母进入宫殿成为天后的侍女,到索尔奥丁森降生以前,我是那宫殿的喉舌,与一群战败国的遗民无时不板着浓妆艳抹的脸向四野传达劫掠者的道义。在你们的行星上,这种工作可能是由某种喇叭式的科技产品完成的,你们的领袖更擅长编造故事,再教唆人们吸吮故事中的精神力量。而不像我们那样,用喉咙、牙堂和舌头一遍遍念诵古老的长诗。别误会,阿斯加德定然比你们的文明先进,只不过那儿的人热衷生动的表达。一群战败国遗民走上大街,传唱侵略者的功德。有什么做法比这更能感染心灵呢?

下面说说我生活劳作了一千多年的地方。任何文明都曾用极奢极华的建筑象征权力的尊贵,但阿斯加德更疯狂。把你能想象到最大的管风琴矗立在山海之间,使之高于所有山峰——差不多就是。必须存在一个制高点象征集中的权力。阿斯加德需要一个制高点,就像一头渴血的猛兽需要头脑和利齿。它无法摆脱饥渴,金子总浸在血肉里。久之,他们不能分辨自己爱的是金子,还是血肉。说回这栋宫殿。我的一个奴隶朋友说它像一件华丽但不怎么实用的武器,这个比喻说明他还没有逃出战争的阴影。一个歌女说,它象征这不道的劫掠文明企图凌驾于一切的野心。她说得有点儿正确。阿斯加德人也曾耕种冶炼,当他们意识到掠夺才是最便捷的致富途径,战争和战功便成为国家与个人不渝的追求。他们及信徒发明了各式各样的仪式激励自己踏上战场、拥抱死亡。在这一类仪式中,牺牲必不可免。

我不然。我觉得那栋宫殿不能象征什么,或者说它象征的精神不足以支撑它形貌之中的伟岸,它只是奥丁的诸多装扮之一。倒是周围的堡垒、射塔、封闭的圆形广场、错综的台阶和唯一通往外界的七彩桥……处处透露着不祥的苗头。

我长大后,就不被准许盯着一面墙壁或一座房子发呆了。在宫廷之中,只有我这样的金发妇女才有资格获选王子的仆人。这是因为弗丽嘉的到来。古老的阿斯加德有两种对立的美貌。一种像弗丽嘉,高挑妩媚。金发对号高贵、蓝色的大眼睛意味着纯贞、雪白的皮肤能够使人联想到艾达华尔平原之雪。另一种像海拉:黑发和死人般的苍白皮肤可以引发人们对亡灵世界的想象。在和平时光里,弗丽嘉式美艳更被男子青睐,有金发蓝眼的健壮男子都是抢手货。战乱时期,冷酷妖娆的相貌主导着他们的性欲,巫师们巧舌如簧地煽动他们拒绝理性、放弃思考。他们竟相信战乱、痛苦和死都有艰深的意义。

但如果后者的传达没有意义,生机盎然、及时行乐又如何证明自己的意义?

王子出生那晚,宫里很是热闹……先让我说说自己在干什么。天后在宫殿最高的一座塔楼中分娩,老宫女不许我这个异族人进入产房。王子降生不足一刻,有人唤我把一只金抽屉送入房内。我看了婴儿一眼,心中叹道“这可真无聊”。是的,无聊。我如同深林中的猎户看到一棵不高不低的松树那般习以为常。王子定然又像奥丁又像弗丽嘉,不仅此刻像,今后也像。而除此之外,他还能像是或者象征什么呢?我在欢笑和哭泣声中退场,前往一座山上。

年少时我就经常来这儿,因而知道植被一年四季的变化。除松柏以外,这儿还有一种矮些的树,能结出正圆形的果实,在夏季营造满山沥血的场面。在阿斯加德除宫殿以外,这座山最为高耸,又厚又硬的腐土把松树滋养得茂盛发黑。在夜晚登入高处,然后耷拉着眼皮看下去,能带给我不以为意和津津自得的感觉。在另一种幻想中,我脚下踩着一棵原始的瘤子,当它开始跳动,阿斯加德的末日便会降临。这种想象总伴随着一股羞耻感,它卑鄙而且疯狂。奴隶何能依赖虚构强权毁灭来抚慰自己的不甘?阿斯加德人才会如此想象,他们才卑鄙疯狂。真正认识“卑鄙疯狂”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强迫自己品味作为奴婢的苦难,并且不相信这种苦难有任何意义。

一天我走进宫殿,遇到一群高级侍女围绕着一只襁褓赞叹。我凑过去,却没看到襁褓里的婴儿,只见弗丽嘉似乎握着什么,低头紧紧盯着。“他会带来和平和……复兴。”说完这话,她像在极力肯定自己的说法似的,点着头愉快地说,“美的复兴。”好像她说的是“美学”而非“美”,抑或“浪漫”。我没听清,我的语言能力不够好。不过我知道那完全是三种意思。

大概是四个月后,四岁的索尔奥丁森才第一次见到他弟弟(你只需要知道他还是个孩子但非婴幼儿)。我相信在此之前,他已经用儿童不太灵光的脑袋对“弟弟”进行过许多种想象了。说他不太灵光,是因为他的许多想象也未能包含弟弟的真实模样。这一点通过他见到襁褓时亢奋的叫声就能得知。战争刚刚胜利,用奥丁的话说是“我的第二个儿子会为阿斯加德带来和平”。我想,在全国的乞丐和奴隶听来,这是一句屁话。“我的儿子”还是敌人的儿子?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有何能力为阿斯加德带来和平?想要和平——他只要休战,停止对外扩张侵略。于是这句话应该这般理解:那襁褓中的小孩儿能令敌人甘心忍受战败的耻辱、放弃复仇的打算。当然,索尔和全国的乞丐奴隶皆不知道那婴儿的真实来历。我是知情者之一。

那天,大家都看见了半空中悬着的和平馅饼,一个个儿疯疯癫癫。弗丽嘉准许索尔带着弟弟一起参加胜利仪式。他怕自己的力气不够使,就用一块绿色绸缎包住襁褓,把两角系在自己脖子后面,如此托着弟弟走往大厅。他走在柱廊里,用绸缎遮着弟弟的脸孔。沃斯塔格和范达尔跑了过来,企图偷窥襁褓真容,他不无得意而又蛮横地支开他们,还为此许诺出去几样失宠的玩意儿。继而越来越多的大人和儿童凑到近处,他索性用巴掌捂住弟弟的眼睛。他说:孩子在没有姓名前是不能被人看见的,否则将会立刻死亡。

很好,这符合阿斯加德人恶毒的个性。

奥丁的讲话很长,仪式喧闹又枯燥。索尔只暴露在人们面前一分钟,就带着那只襁褓躲去宝座后面。他没有钻进柱廊,大概是希望弟弟听到人们的喧哗。人群掀起一潮狂呼的同时,婴儿哭了起来。索尔没有安慰弟弟,也没有跟他解释声音的来历。他说:我会战胜“他们”,我是你和这个地方的保护者。盛会进行到一半时,婴儿睡了过去。这时的索尔已经不满足于观看布窟窿里的婴儿脸孔,他试图解开绸缎和襁褓,把婴儿抱出来仔细检查。弗丽嘉制止了他的举动,他还为此遭到了数落。这给他埋下一颗好奇的种子。

六岁的索尔时常一个人去塔楼里看洛基,但他从不叫那婴儿“洛基”或“弟弟”。临去之前,他会检查房间周围有没有用人,如果有,就等她们离开再溜出房门。走在路上,他不住地回头,观望周遭藏没藏着不老实的玩伴。我能体会他在这段时间里的心情,还能透过他这一系列小心翼翼又自私自利的举动窥查到自己的个性。你呢?

他的行动十分保密。他甚至跳窗出去,赤脚登完塔楼的上百个台阶。那是一间颜色暗淡的屋子,里面铺着地毯,陈列摇篮、光滑的皮座椅和一台高大的储物柜。摇篮四周挂有防风的纱帐,窗子不像其他地方的那么宽大,但有两层窗帘。弗丽嘉亲自料理婴儿所需,每天至少在那屋子里待十个小时,夜晚有老宫女一声不响地看护。轻柔的帘子偶尔飘荡起来,仿佛在配合女人们逗弄摇篮里的婴儿。一千年后,我对那屋子的印象所剩无几,但还记得那是一个静得能使过路人以为门后空无一物的地方。如同故事开始前,某种情绪一点一滴地沉入角色空白的生命,酝酿着个性和命运。我们这些人被婴儿的需求所蒙蔽,很难悟出安静酝酿了什么。但有这样一个下午,当我走入房间,看见索尔正扶着摇篮的栏杆,用鼻子贴着洛基的脸颊使劲儿吸气。弗丽嘉笑着问他闻到了什么。他说的依旧是我无法识别的那一词,“美”“美学”“诗意”或者“浪漫”。在我家乡的语言中,一个词表达了这一系列意义。恐怕我一辈子都无法参破他的意思了。

索尔将来可能不会记得,他曾经用了多少时间来认识和了解洛基。神族的生命过于漫长,足够他们忘记一个又一个自我。我认为,这其实没必要。但不论这段时间有多漫长,他都不可能重拾幼年的方式去感知一个个体。当时的他和我们都不会想到,此后他花了更长的时间寻找洛基在自己心中的位置,而且可能直到最后,他也不能触及那个深刻而又严肃的位置。

沃斯塔格和范达尔扮演了好几年贼偷,年长些的玩伴则被索尔看成怀揣阴谋的邻里。事实的确如此,但他们对洛基的窥视欲完全由索尔引发。在索尔的描述中,洛基不仅是一个幼儿,还是阿斯加德最变化多端的巫师,有黑头发、墨绿色的大眼睛、通红的舌头和极为精致的指纹。也许在你听来,这只是平庸的描述,谁一定不会是这样子呢?阿斯加德人不然。在沃斯塔格和范达尔心目中,奥丁的高贵血统结合弗丽嘉的美丽,他们的孩子应该有金发和蓝眼睛。如果他有神秘的黑头发,眼睛就不会太大,大眼睛须与金发相配,属于天真纯洁的人们。也就是说,如果他真有一头黑发,他就像巫师一样神秘邪恶;如果他眼睛大,就一定没有黑发……

洛基过完两岁生日以后,弗丽嘉准备让索尔带他去见见将来的玩伴。她叫了索尔几次,见他一直没有行动,就去他房间里说服他带洛基出去。她说得已经够委婉了,“带他去晒晒太阳,否则他会失去健康”。但索尔一下子就识破了母亲的谎言。“他可以在露台上晒太阳。”他试着讨价还价。我不知道他们后来说了什么,那天弗丽嘉在索尔的房间里待到傍晚。我和歌女在门口等候差遣,说了不少关于两个孩子的话。歌女认为,索尔这会儿不愿意是因为他对洛基有种奇妙的占有欲,他不愿自己的玩伴见到洛基。我没有反驳,但我知道她说的不对。也许是因为我从不准许自己在敌人身边松懈下来,才更明白索尔这时的心情。他毕竟是一个崇拜父性的阿斯加德人,越羡慕父亲的显赫地位,就越爱自己的弟弟。他试着在小圈子里成为国王,总得有一两个角色标志他尊贵的地位。另外,我觉得他混淆了洛基的角色。那才学会说话不久的幼儿是独属于他的高贵玩具、坚实附庸还是“神秘异性”?似乎他躺在那儿展露自己精致的手脚、保持他作为一个婴幼儿的神秘,必然是件玩具;如果他无意中看了索尔一眼,他就是附庸;他和索尔在外面认识的一概人皆不相同,也可能是“异性”。他还是一条通往感性的绳梯,诱发索尔反叛无奇的现实。

最终索尔顺从了母亲的要求,也只是同意由他抱着洛基出去。小圈子沸腾了。索尔在一群儿童的包围中憨厚地笑着,每看见一只手伸向洛基,就敏捷地侧身、后退。每个看见洛基的小孩儿都改变了对“巫师”的看法:洛基确比他们想象中那类妖里妖气的黑发巫师生动可爱得多。孩子们识趣地恭维索尔,祝贺他有一个高贵不凡的弟弟,仿佛他们今天才知道洛基的存在。

当晚索尔并没有按时把洛基送回塔楼,弗丽嘉默许洛基睡在他房间里充当一种心里赔偿。从那天起,索尔和洛基不约而同地建立起一个屏障,隔开他们和玩伴、大人、侍女。他们开始日日夜夜待在一起,你觉得古怪吗?现在觉得古怪有点儿早,毕竟这时的洛基还没有健全的智力、思想观念、记忆。唯一可能拥有的,就是他作为质子的那部分命运。不过真正的古怪事也不太远了。

在我讲述“卑鄙疯狂”之前,须奉劝你们不要为哪个人的个性寻找理由。卑鄙只是表演疯狂的一种手段,而疯狂就是阿斯加德人最牢固的个性。

在阿斯加德人眼里,索尔必然会继承他父亲的王位。他是嫡长子,完美地继承了奥丁的精神和弗丽嘉的外表,即便他有一万个缺点,都不影响他日后登上那张宝座。他们热切地期待着索尔立下赫赫战功,把战利品分发给战士、民众,存入皇宫地下,然后从他父亲手中接过国王的象征物品,成为虚构中最伟大的国王——这是一种疯狂,但阿斯加德人就是如此。你期待抢劫文明能创造出比皇权更伟大的信仰吗?我在背地里管奥丁一家叫“黄金家族”。我看过一本书上用这一词代表草原上的皇族,他们侵占了大量沃土,抢夺无数财富,创造新的种族……理智些说,阿斯加德比他们纯粹得多,只是和他们一样好战。但只要稍微添上些个人思想色彩,我就能说:用得着去比较两伙强盗谁更疯狂吗?如果真去进行比较,我认为阿斯加德的疯狂不发源于记忆中的原始习俗,而来自于天性。说难听一点就是,他们确是一群受感性支配的疯子。不论有没有观众,索尔和洛基,无时不表演这种疯狂。可我要如何说服已经知道结局的你接受并欣赏这种“阿斯加德式疯狂”呢?

请把他们想象成双螺旋基因链,互相作用、反向平行,从而使阿斯加德以生命的形式实存于世,如果缺少其一,纵使另一个仍漂泊于宇宙之中,原本的阿斯加德也将沦为死壳。这里有一个被毁灭过的战败国,你可以用任何辞藻来刻画它美好的后来,可以叫它过去的名字,但你知道,你正在施放语言的魔法。其实你永远不可能像先民那样,肆无忌惮地表现它的神形了。这一刻,你得摘掉冷静的面具,进入阿斯加德先民的角色。我们接着说。

直到八岁,洛基才在索尔心里成为“另一个人”。索尔并不接受洛基摆脱他想象中的种种浪漫形象,表现出独立的个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没能消除那次事件带来的打击。我不知道他是在多久以后才真正原谅了洛基的“背叛”。也许直到你读取这封长信的此刻,他还记得洛基八岁时的冒犯。你可能不理解我为何着重提及此事,更不明白阿斯加德野蛮高贵的王子为什么对这件小事耿耿于怀。我得先说说他们八岁之前的事情。

洛基在表演方面极有天赋,他从识字开始手不释书。大多数人看书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求知欲好奇心,而洛基能从书中找到表演的灵感。每当弗丽嘉和索尔走进他的房间,他都能迅速钻入自己的角色,表演出得体的乖顺和礼貌。此外他还善于表演柔情蜜意。他的基础角色是乖儿子、好弟弟,他善于使用眼神儿、小动作、谎言来刻画自己对兄长的敬服和关爱。比如在隔日相见时主动献上一个拥抱,比如使用夸张的语言、眉飞色舞地恭维索尔的个头儿和强壮,比如谎称自己患了某种无法成长的怪病……索尔的玩伴用异样的眼神瞧看洛基,我也曾把这当成愚蠢的游戏。他定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关爱索尔,也没有哪个少年需要弟弟对自己百依百顺。但事实是,他们深深地沉迷于彼此的关系。洛基确信索尔理想中的弟弟必须高贵、忠诚、温顺,而且渴望成为那个角色;索尔希望他忠诚得像个士兵、温顺得像只遭受阉割的猫,并站在某种权威立场上对自己进行肯定(也许是他母亲或一类高级崇拜者的立场)。他们的关系很是私密。洛基很少走出宫殿加入索尔的玩伴。索尔也不希望他过多接触其他人,仿佛洛基的一多半仍然存在于他的想象里,虽然生动、具象却从未展露在外……你一定明白,这是一种疯狂,某种疯狂的一开始。

我极少看见真实的洛基,有时连我也不能分辨他是否在表演。但有一刻,我确信他没有浸入虚构的角色。那是在夏季到来之际,一个阳光十分充足的下午,弗丽嘉让我们去给洛基的房间更换窗帘。我和另一个侍女抱着沉重的绒面窗帘走入房间,见他站在窗口凝视外面的太阳。弗丽嘉叮嘱我们,不要让洛基感到炎热。但在那一刻,也许是因为他的表情过于认真,我们都没出言打断他的注视。我蹬着梯子爬到高处,看见他鬓角上挂着几行汗水,眼睛被阳光刺得发红。当我走下来要为他遮挡阳光时,忽然有片叶影滑过他的额颊,猛烈的阳光刺入他的眼睛,如同千万支箭矢没入昏暗的树林、银光闪闪的鱼群卷入海的旋涡,没有声音,没有激起一丝变化。我怔在原地,脑海中浮现出宫殿东面的山林,柏树和红果树在黄昏时的颜色是不是很像他的眼睛呢?我也曾见过索尔的眼睛。如果从侧面看,你会觉得他的瞳孔外面蒙着一小张几乎透明的壳,光不仅可以钻进他的眼睛,还能在里面制造形状、占有地方,甚至可以在夜间躲入他的眼里避难。

“书里的国王总称呼自己是太阳。”他说,像在喃喃自语,“索尔,是太阳吗?”

“阿斯加德没有太阳王。”侍女笑着说,“索尔是雷电。”

“那我呢?”这是不多见的提问。以往洛基从不把定义自己的权力交给他人。

侍女想了想,回答:“沉积着冰霜的松树林。”

洛基笑了,然后又开始他的表演:“谢谢,我总是希望自己和他有些相似。”

我觉得他那时也在一定程度上被自己的表演给蒙蔽了。他没有意识到,相似不能达到极致,对立却可以。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理智不可能比他们的情感更深刻。洛基在凝视太阳的时候,是试图与某种热烈的、滚烫的东西相融合。他可能已经完整地想象了“融合”及其结果,可能已经体会到另一个自己在另一种可能中得到的快乐,但那种快乐是不够的。数百年后的结局证明,成为邪魔和国主都不能令他满意……你说他是在追求什么呢?

八岁那年,他在一次游戏中偷偷变成一条蛇。索尔去捕捉,他忽然变回自己的模样,用匕首攮向索尔。那时他才跟弗丽嘉学会几手简单的变身术,他知道索尔喜欢蛇。如果他没有摸出匕首,游戏的结局可能是另一种。他的恶作剧令索尔非常不快,但在当时,从表面上看,索尔的愤怒迅速被孩童们的欢笑声、无花果树冠的摇动声所掩盖。当网状的树影又在草坪上窸窸窣窣地摇晃起来,一切好像从未发生。这其实包含在一种混沌现象中。如果蝴蝶没有在海上扇动翅膀,龙卷风会降临吗?当天空中初生一颗耀眼的恒星,你不可能参透它后来是会变成一颗白矮星,还是以极为壮观的爆炸来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一天前,“洛基”在虚空里,在索尔的想象里,在他自己的精神里,却未曾主导过观念和肢体。他沿着索尔的想象,一边设计,一边演绎。我确信有一种精神力量带给了他深重的影响,不是他从书中汲取的——“美学”“诗意”或者“浪漫”之类思维法,而是更原始、更像天赋的秉性,较这些灿烂体面的东西更靠前——疯狂。

他看过一本生物书后这样问我:蛇蜕皮时会不会感到疼痛?我的回答是不知道。然后他提出一种不切实际的想象:蝌蚪、蚯蚓、蚂蟥、蜈蚣都可以通过比蜕皮更残酷的考验变化为蛇,蛇可以变为泰坦蟒蛇和水怪。如果他在看那本书之前说了这话,所有人给出的回答无非是书里的知识。显然他这时提出的是一种与造物主相悖的观念,不论我怎样说都摆脱不了说服他相信什么的嫌疑。我不是教士,我只得溜走。

真正的洛基从何时诞生?“八岁”不够正确。可能在他凝望太阳的那个午后,灼热令他意识到自己具有某种独立性。但是,把他自己从索尔的想象中分离出去不是易事。他为这事复出过代价。我认为,如果从赎买的角度上讲,应该把他偷袭索尔的前一天看成他的诞生日。

六岁以后,他偶尔也会走出宫殿,到花园和广场上加入游戏。孩子们喜欢扮演角色,在戏里与同伴组建家庭、王国或是结仇。一些孩子不介意自己扮演的角色是否拥有荣誉和地位,比如范达尔;沃斯塔格因为年长经常扮演“敌国”的大人物;希芙演公主或者老妖婆;凡有洛基参与的时候,索尔都演国王。洛基的角色最复杂,他每次得同步扮演两个角色,一个基础角色是演员“索尔的弟弟”,他还得演索尔的跟班、将军、国师、对手。比如说,他有一次扮演了索尔的敌人,当他用腿夹着一根树杈,持木剑指向跌倒的索尔时,也没忘记用“慷慨赴义”来称颂对手的英勇。他总是轻而易举地吐出诗书里浮华又矫情的词句,游戏结束后,他常是第一个恢复自己身份的人。孩子们用游戏确认自己在小圈子里的地位,大人们通过观察游戏来认识孩子的性格。但那一日到来之前,我从未在游戏中看出过洛基的个性。那是他偷袭索尔的前一天傍晚,太阳快下山了。

我已经记不起他们当时在玩什么游戏。应该还是老套路:索尔扮演国王率领手下出征,洛基扮演一个厉害的魔法师。这类游戏的结局都是一开始定好的:索尔最后一定会败,一切表演在洛基对他的赞扬中谢幕。为了显得洛基法力无边,范达尔把他举到无花果树最高的一根树杈上,并递给他一顶天鹅绒红帽子。索尔让他在上面呜呜啦啦地念咒。那天的太阳红得像烧透的铁锅,叶子、湖水和宫殿的寻杖刺眼发亮。但小孩儿们兴致高昂,希芙自作主张地改变戏路倒戈索尔。索尔在围攻中即将落败,咒声忽然停止,洛基从树上掉了下来。我们都吓坏了,因为他的骶骨撞击石板的声音就像屠夫把一扇沉重的连着脊柱的排骨摔在案板上,“啪”。我甚至想象到了血肉飞溅的场面。索尔冲上去托住洛基的头颅,其他孩子肤粟股栗地站在原地。他们也关心洛基的情况,但碍于索尔在场不敢妄动。还好没有流血,洛基怔了一小会儿,看着索尔打趣似的说:“我好像摔死了一块。”接下来,索尔抱起他,步入宫殿宽大而阴森的门洞。那天的游戏似乎没有结束,洛基的头贴着索尔的脖子,索尔走得很慢。两张脸上都带着肃穆的表情。

我想他们那时已经意识到了什么,“背叛”“分离”“死亡”诸如此类。但在他们幼小的脑子里,那种如同在航海中看见黑色礁石的危惧,因为没有名字而不可被确切地感知。

第二天,洛基偷袭了索尔。就像怀揣谋逆之心的宠臣忽然发动政变,行刺了国之英主。仍然不能摆脱戏剧色彩,只不过没有事先打好招呼、没有预定结局。

我说到这里,你可能会认为,洛基已经脱离了索尔的想象,拥有一颗人格的嫩芽了。我须说明,这不是植物分化整株的过程,没有那么平静。此后的他们愈发像是豺狼虎豹。权力仍然掌握在索尔手中,他要控制洛基的种种表现不是难事。经过那次偷袭,洛基也发现自己还不能摆脱索尔建立独立的人格。他得透过索尔的眼睛打量自己,借助索尔的喜好萌生自己的喜好。所以偷袭发生的三个月后,他们都选择和好如初。

洛基真正加入小圈子后,国王、巫师、战将、公主统统被搁置一旁,正义的战争也不再能动员他们的热情。审判、仪式、侵略、血腥的谋杀成为游戏的主题。树杈、木剑和天鹅绒帽子已经无法满足表演的需求,浪漫的台词被看作陈词滥调。游戏愈发危险,同时也奢侈起来。范达尔偶尔带来一些道具,从大人那儿偷来的马鞭、褂子。大多数道具由洛基提供。他能把每个孩子变成角色(尽管他的魔法还不尽如人意),而他很快又提出新的理念:他们需要真家伙,沉甸甸的王冠、魔杖和华丽的衣裳。他把自己和索尔变成卫兵的模样溜出宫殿,走上集市。“为了游戏!”是借口,是遮羞布。他们需要比游戏更刺激的体验,需要往脑子里填入更多的素材构建新的想象。于是偷窃开始。起初是偷商店里的玩意儿、披风、砗磲、珍珠,然后偷钱。洛基偷过集市上大多数商人的钱,也偷他们的随身物品和家传宝贝。偷完之后,他和索尔躲在附近等候观看失主发现丢东西后的惊慌失措。他偷过捕鱼人家里的奥丁雕像,然后送回去一个黑暗恶魔,翌日一伙卫兵把捕鱼人一家抓进了监牢。他还偷海姆达尔的头盔,并妄想偷走开启城门的巨剑,不过那时的索尔还无法把剑背回王宫,二人只得作罢。行为不断升级,战利品越多,他们就越贪婪。范达尔对道德不以为然,希芙在洛基把娄子捅大前及时地退出了游戏。索尔正值叛逆初期,急需用些手段发泄体内蓄积的力量。洛基无疑是偷盗小分队的主力,他的魔法日复一日精进,竟能够隐瞒行动两年之久(只被母亲发现了两次)。游戏再无阻碍,有了宝物作道具,他们想演什么就演什么。游戏的题材开始由洛基做主,整个小圈子的权柄似乎也传到了洛基手上。他格外喜爱审判和谋杀,索尔喜欢扮演掠夺者。如此一来,洛基就能在自己的剧目里任意处置索尔。而在刺杀的剧目里,索尔可能是凶蛮的侍卫、车夫、异族强盗、训练有素的起义军将士,任务只有一样,就是杀掉洛基的角色。那段日子,洛基常在半夜看历史书,为了给索尔设计各种各样的刑罚。他不满足于砍头、绞首之类的玩法儿,让两个玩伴举着一个装满“金银”的口袋砸在索尔身上,把索尔活活压死;让索尔躺在他变出来的一口锅里,把索尔煮死;用毒蛇(他变出来的)缠住索尔全身,把索尔勒死。索尔无数次地从果树或栏杆上跳下来,把匕首刺入洛基的脖子、胸膛、腹部,或者割喉;索尔像只大鹰般从柱子后面飞出,把洛基扑倒在地然后用木制的斧头砍掉他的头颅;索尔挣脱“囚笼”,勇猛地冲向洛基然后掐住他的脖子……每天每天,他们都要诅咒对方,审判对方,迫害对方,都要经历背叛、死亡、永别。他们有可能在一天之内死亡数十次,但从不说相同的台词。面对彼此,他们有的是灵感。

不久后的事实说明,通过演绎仇杀和死亡获得的快感都不能满足他们的胃口。游戏必须升级。终于,他们把目光投向宫殿的地下宝库和父亲的酒窖……至此你应该能感觉到,其实索尔和洛基已经当上过国王了。即使将来他们登上父亲的宝座,也不能这般挥霍无度、快意恩仇。“偷袭”之后,事情没如你我想象一般朝前发展,他们没有分裂,没有对立,而是合得更紧,如同两只恶斗中的豺狼紧紧咬着对方不肯撒嘴。诸多探险活动势必给他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快乐。紧紧团结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就是阿斯加德人。但在洛基眼里,“阿斯加德式疯狂”恐怕只是有待突破的游戏条例。我觉得他还是太贪婪了,你说呢?

皇宫盗宝行动注定会失败,因为弗丽嘉和海姆达尔都不准备继续包庇他们的罪行。被提到奥丁面前时,洛基脸色寡白,失张失致,仿佛被奥丁的老脸断送了一切想象。我猜他的脚指头一定在鞋子里蜷着,他一定在冒汗。索尔面带难色地站着,比洛基离父亲近些,时不时地捏捏拳头,不抬头看奥丁的脸。奥丁对待他们一向惜字如金,惩罚不会比想象中的更严酷。但索尔那时受到某种生命本能影响,质疑父亲所说的每一句话。他用吼声打断了这场训教,把洛基强行拉回房间。他在洛基面前快步走来走去,喷吐着一句句怨言,模样像只烦躁的野虎。

那天之后,一切全都变了。这对兄弟仿佛被人从火中拉出,忽然投入到冰窟窿里。热忱全然熄灭的同时,他们都遗下了心理创伤。但要知道,奥丁的训教只是压倒巨象的最后一根稻草。造物主所提供的一切都因有体而有限,没有一条蚂蟥能够变成巨蟒。若干年后,洛基企图用变化来对抗这种有限,也无异于每天推着同一块石头上山的愚夫。到了那时,与他周旋不懈,并且真正能够欣赏他诡谲多变的还是索尔。在这个晚上,他们触摸到了“极限”。不是父亲忍耐力的极限,不是行恶的极限,而是他们的一种极限。

索尔在受教时坚称所有财物都是他一人所偷,又没人能说清他们俩到底哪个更叛逆。于是奥丁派人把他们分开一段时间。我在名义上成为索尔的用人,实际上充当他父母的耳目。我没有认真负责地盯着他,不是因为畏惧和懒惰,而是我觉得奥丁的教育方法过于理智,反倒不利于让索尔成为阿斯加德之王。或许我心灵深处仍然期盼着阿斯加德瓦解。但那时的我还不能像现在这样,站在俘虏的立场上全情投入地欣赏侵略者在疯狂中走向失控。总之,我只是站在房间门外伪装看守罢了。

索尔坚持了三个日夜。这是很不容易的,他那时烈得像暴雨、像轰雷,不可能因为父亲的几句说教就放弃自己的快乐。他认为他父亲侵犯了他的权力:对孩子们的领导权,对洛基的管理权。也就是说,他把奥丁当成了一个侵略者。他说完这些话之后,弗丽嘉冷着脸告诉他,洛基不会像他一样难以驯服,洛基并不准备在这几天走出宫殿。当晚,索尔打破窗户跳了出去,没有穿鞋。就像幼时那样,他赤着脚爬上塔楼,荡入洛基的房间。发现他跑掉之后,我尾随着他钻进塔楼,但没有通报其他人前来捉他。没有那个必要。我知道,这一晚之后,他不会再来找洛基了。

透过门缝儿,我看见洛基垂着头坐在床边,用左手抓着右手的手腕,小臂上鼓着一条直直的蓝色血管。他的头发好像在三日之内就长长了十几公分。我关上门,隐藏在黑暗里聆听树林的呼啸和屋内的话音。可能在进入屋子之后,索尔也意识到游戏不可能继续下去了,旧的演绎之路已经到达尽头。于是他关切了几句,便开始正儿八经地给自己和洛基设计未来。他一开始彬彬有礼,一边和洛基检讨他们的错误,一边许下新的诺言。我从没听他那样说过话,保守得像个教徒。洛基无精打采。于是索尔咒骂奥丁,这时又像个起义军头子在吼叫口号。洛基似乎说了什么,但隔着厚重的门板,我听不清楚。接下来索尔可能转换过其他角色,他想用投其所好的办法煽动洛基违逆奥丁,但洛基的态度一直有些冷酷。最后他们陷入沉默。我把脸转向窗外。从这儿看宫殿东面的山丘颇为雄伟,带状的松林沿山体的纵槽一铺到底,如同冲锋中的黑骑兵队。我望着树林,一瞬间忽然想到,洛基不是真的想要拒绝索尔。他不无精打采,也没检讨错误。那天挨训之后,他擅作主张地加大了游戏的难度。游戏忽然就比原来的难了几百倍。他要让真正的王座成为他们幼稚游戏的道具。

索尔果真没再去找洛基。洛基搬出塔楼后,仍然有意地躲避索尔,哪怕在厅堂中遇到他也装看不见。索尔亦然。他不再用欣赏的目光打量洛基,不隔三岔五溜入洛基的房间,不关心他看了什么书本,不要求他穿戴什么,不期待他说些什么。他们共同的“财宝”在宫殿各处的墙角里蒙上了厚厚的灰尘。好像上一段生命结束了,没给他们留下任何痕迹。没什么好回味的,也没什么值得哀悼。但是在我看来,这又是疯狂的另一种表现:在扮演过所有的角色之后,他们开始扮演陌路人。这无疑是最具挑战性的角色,只要有一方稍不留神看了另一方一眼,后者的表演就会被打断。他们出人意料地坚持了将近两年。

我需要提醒你,他们的行为没有明确的目的。如果有,那就是要对方顺服。这一局非但不荒谬,还无比重要。奥丁的训教把他们拉回了现实生活,令他们意识到自己并非国王、刺客、巫师、恶魔,只是两个必须接受管教的孩子。洛基比索尔更能认同“孩子”这一现实角色,但索尔不可能在洛基面前承认自己是个孩子,而非一个头领、刺客、勇士。他仍然期盼洛基如他想象中那般顺服。也不要以为洛基只要不理他就能赢得什么。他加大了游戏的难度,把这比山还高的宫殿视为道具,把奥丁的宝座视作目的,进入一个全新角色。可这不代表他已有戏路。说不好是什么时候,这局游戏就会在他的脑子里废止,一切前功尽弃,他将比索尔输得更多。权杖和宝座遥不可及,制服近在眼前的对方才是真正的目的。这个阶段的他们不像猎手和猎物,不像父子、师徒、伴侣、兄弟,而像人和人造人。实质上,索尔更有本钱。他没有臣服于洛基的可能。

游戏的限制越来越少,场地越来越大,时间越来越久,与现实的边界越来越模糊,已经超出了“阿斯加德式疯狂”。但他们的快感似乎越来越真实,越来越强烈了。

一个傍晚,他们在柱廊里碰了一面。我不在场,因而不知道他们之中谁先泄了气,只听一个侍女说,洛基用一个幻身奚落索尔两年来毫无长进。那侍女不明白索尔为何会愤怒到扑向洛基的幻影,而我知道这是一封战书。“我已经超过了你。”是洛基的通牒,是火索,也意味着他先沉不住气了。翌日下午,索尔和范达尔在庭院中聊了一会儿。作为索尔的伙伴,范达尔从不主动提起洛基,其他人也是一样。但那日索尔表现出自己急切地渴望出征,范达尔问他是不是因为洛基。索尔否认。范达尔说,你爱你弟弟。他的语气似乎不是发问。索尔否认。范达尔把这话重复了一遍。索尔再次否认。

我想这里有个误会。范达尔第一次提出“爱”是奉劝索尔原谅洛基的挑衅,这和索尔理解的“爱”的意思完全不同。而这个误会却加剧了索尔降服洛基的决心。这天之后,他和洛基的关系进一步恶化。只要见面,他们就会挖苦对方阴损刻薄、愚蠢下流、内心肮脏、一无长处。还是那种声音,那根舌头。洛基把自己当初用来赞颂索尔的诗词换个排列组合方法,即凑成一个个恶毒的句子。他一般只用幻影和索尔斗嘴,有次索尔飞快地冲入他的房间,他吓得瘫倒在地。那一幕,很像没有反抗能力的幼鹿撞到了天敌。

这种无聊又可恶的斗争一直开展到夏季,脑垂体分泌的生长激素刺激着他们的骨骼、肌肉与思维,不断地加大双方碰撞的次数和力量。如果没有那个干旱的夏季,不知真相的我定然不会在此篇之中反复使用“疯狂”。我甚至觉得是那件事铸造了他们全部的命运。

夏季刚刚到来,十三岁的洛基得了场病。我知道他为什么生病。他真正的父亲遗传给他的基因中并不含有“不惧炎热”一条。即使他在阿斯加德的夏季死去,我这种知情者也不会十分惊讶。但不知真相的人是绝大多数,一时间整个宫廷为之震动。宫女们用了很多方法,均不能使他恢复健康。天气越热,他的症状就越严重:正午的阳光能把他的皮肤照成灰蓝色,无意中弄出的伤口不会愈合,五官红得好像随时能流出血来。弗丽嘉终日守在窗前,试遍了各种草药。这事儿需要保密,因而除了他的父母、医生、侍女,别人不可以前来探望。我去看过他几次,他躺在弗丽嘉亲手制作的罩子里,不说话也不肯闭眼睡觉,流露出惶恐又渴求的神色,仿佛他正深陷病痛,随时可能死亡。其实没那么严重,只要雨水来临,他就会恢复健康。弗丽嘉爱子心切,反而让整个宫廷充斥着不祥的气氛。这股气氛甚至感染了奥丁,那一个月里,他的脾气变得很差,除弗丽嘉和几个侍从外,没人敢靠近他。

弗丽嘉不让我们把洛基生病的事告诉索尔,但这必然是瞒不住的。索尔已经不是小孩儿了,只要看到一点苗头就会发现真相,何况他也时常留意着洛基的举动。然而不论是弗丽嘉还是看护他长大的侍女们,都没能料到他得知此事以后的反应。我们以为他迟早得硬闯进来哭闹一顿,而且做好了应对的准备。事实说明,我们不仅小看了他的本事,还无视了洛基的意愿。那天夜里,一个会些法术的侍女向我们报告“洛基不见了”的时候,两个医生正守着罩子里一动不动的幻影,看样子全不知情。这说明索尔不是凭一己之力带走了洛基,洛基是他的共犯。弗丽嘉立即派出十几个侍卫到处寻找他们。有人搜寻宫殿,有人去广场,有人去民巷,也有人去请海姆达尔帮忙。我趁乱溜出皇宫,去往宫殿东面的山上。

那是一个奇妙的夜晚,不仅是对于他们来说。仿佛我在那一晚拥有了预知未来的洞察力。我能找到他们,因为我知道索尔是在怎样一种心情下带走了洛基。我能感应到他的目的,而且无比确定那就是他的目的。如果换做是我也会那么干:把洛基从医生和侍女的包围圈中带走,寻找一个私密的地方,等待永别的降临。他们的相见本就带有一股神圣色彩,他们周遭常有一种阿斯加德神性所不能及的庄重气氛。那种在奥丁口中是洛基带来的“和平”背后,尽是血流成河、白骨露野的惨象。亿万只血鹰振翅才换来这暂时的和平。和平降临的一瞬间,索尔正用脖子挎着襁褓躲在宝座之后,许下此生第一个承诺。所以,分别也必须带有那种色彩。为了不被其他人打搅,他们走入了幽暗的树林。在我看来,他们是被一大片浓黑的阴影吞噬了。一棵树的斜影滑过索尔的脊背,抹去红绸的亮光,他们仿佛一起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我小心地尾随着他们爬上山顶,看见索尔搂着洛基的肩膀,坐在一棵松树下。这时的他们不像兄弟,而像一对父子。索尔十七岁,洛基十三岁。在他们的生命中,这是彼我差距最大的一瞬间。体貌差距逐渐消失,必会成为他们遗忘旧日的过程。

不需要经过设计和商议,他们就各自进入了一个角色。我听见洛基说“死亡已经捉住了我的手脚”,然后他趴在索尔肩膀上,流出一行黑色的眼泪。洛基八岁那年,这出戏在小圈子里上演过很多次。我依稀记得剧情是一位霸主爱上了战败国的女俘虏,后来被她行刺而死。以往扮演俘虏的是希芙,几乎每个男孩儿都演过霸主。但今晚他们改变了戏路,增加了女俘虏和家人告别的桥段。索尔不仅要扮演被刺而死的霸主,还要扮演女俘虏的老父、丈夫、友人和一尊受她祭拜的神像。他应该能够胜任,他儿时扮演过无数与洛基有关的角色,但一开始他很尴尬。他已经十七岁了,早过了沉迷角色扮演游戏的肤浅年纪。所以洛基哭的时候他笑场了,紧接着洛基也笑了起来。表演似乎被中断,而他们穿梭于自己与角色之间,笑声成为转换身份的开关。索尔显然是揣着深重的忧虑,他怀疑洛基不知道自己的病情,更担心洛基是因为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才和他一起跑到这座山上,所以他老是边哭边笑,一会儿假装是自己,一会儿假装是角色。他们不停地告白、许诺、拥抱……许久过后,天边响起一声闷雷,雨帘荡了过来。好像快到行刺的桥段了,雨声太响了,我不知道。不,还没到。索尔在演完女俘虏的家人和朋友后,扮演了一会儿他自己。他抽出这个工夫来给洛基擦眼泪,好像还没完全脱离父亲的角色。在霸主的戏份儿开始之前,我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隔阂发生着变化。那最初像是雕版、书本一类的东西,不仅隔开他们,还展示出一些规则和条件迷惑他们的眼睛、规范他们的思维;然后,这隔阂从硬变软,像灯罩、叶子、羊皮纸,意义逐渐消解,使他们认清隔阂的本质;再然后变成玻璃,越来越薄,变成蝉翼般的薄膜,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突破。但这并非不需要力量。戏谑之色消失在索尔脸上,他挺直腰杆,抱住洛基的背,鼓着下颌深吸了口气。“你是处子吗?”这是他的台词,可他好像说错了,原句问的是“处女”。洛基提醒他说错了,他没有纠正,严肃地又问了一遍:“你是处子吗?”洛基看了他一会儿,不带尴尬和惧色地回答“是”。他也错了,女俘虏一不是处女,二是来刺杀霸主的。这时他应该表现出恐惧、紧张、悲伤、恶心等一系列情绪,戏剧的感染力已经消失,而他们似乎完全与角色融为一体。索尔开始胡说八道。“你愿意成为我的王后吗?”他笑着问。这非但不是戏里的台词,也不可能讨得洛基欢心。洛基冷酷地拒绝了他,然后说:“我要成为国王。”索尔犹豫了一下:“但你今天没穿绿衣服。”他许诺,“你应该穿绿衣服,如果你穿,我就把王位让给你。”他用巴掌推着洛基后脑勺,前额与他贴着,“你得穿绿衣服刺杀才能成功——你忘了我们偷的那件了?还有我给你的绿绸子呢?你是俘虏,穿绿衣服的……”他说着,压低洛基的背部,仰起脖子噘着嘴亲了一下他的额头,“你就是我的阿斯加德。”我不确定他们是不是在角色里,洛基笑着,又好像在哭。他打量着索尔,眼睛上上下下转来转去,好像在观望整个阿斯加德,然后他闭上眼睛,吻了一下索尔的嘴唇。他们开始纠缠,索尔搂着洛基的脖子,把他的衣服揉出十几条褶子。他们如同两个还没有种性、角色、智慧和名字的人在原始的空谷上厮磨缠绵,遵从着本能,恐惧而谨慎地掠掳着陌生的愉悦。我听见了几声喘吁。你得张开嘴用舌根挨近嗓子、把气分段吸入再颤抖地呼出,才能发出这样的声音。每个人一生中只能这样喘一次气。是洛基手中突然出现的匕首打断了这一吻,不是真的匕首。而看见匕首的索尔却如同大梦初醒,双臂一颤,立刻松开了洛基的脖颈。他缓了缓神儿,才又顶着洛基的额头问:“你会记得今天晚上吗?”洛基漠然地摇摇头,问:“你呢?”索尔咬了一下他的嘴唇,也是摇头。卫兵在不久后赶来,把他们抓了回去。这就是故事的结局了。

我想你听到这里仍旧一头雾水,不知这些琐碎事意义何在,这些荒谬的游戏和阿斯加德的灭亡有什么关联?很抱歉,我只是一块碎片,无法把一切透露给你。你只要知晓,神族的寿命漫长到足够他们忘记一个又一个自我,但在逝去之前,他们能忆起所有的事情,连最初的点滴也不会遗漏。你可以试想一下,如果游戏结束之前,洛基没有变出一把匕首,结果会是怎样?在那些疯狂的游戏中,在藏身树林的这个夜晚,他们是在干什么?我认为,他们此时已经预见并且透支了一种将来,是若干可能中最好的那种,既符合他们的想象,也符合“阿斯加德式疯狂”。可如果止步于此,则蚂蟥不能变成巨蟒,他们将不会真正成为国主、刺客、巫师、恶魔。

我还要告诉你,阿斯加德已经化为尘埃。在离开阿斯加德的最后一晚,洛基奥丁森殉国。他在一千年中扮演过逆子、叛徒、巫师、国主、恶魔……他的最后一个角色,也是他最初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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